第9章 巴山夜雨
接了起高达万金的生意。就在他携仆前往蜀地赴事主会面途中,一伙人马二十有余,不知为何突逢巨变,一夕之间蒸发似的音讯全无,至今仍是生死下落不明。
当年,傅老板膝下只有两位千金,大女儿恰已到了出阁的年纪。两个姑娘的外祖出自小有名气的杏林之家,姓董,往上数家族里还出过一位太医院院判。傅董氏乃弱质女流,不通生意场上的事,丈夫突发意外生死未卜,长女出阁在即,本就承受着哀思和连日的操劳。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娘家兄长因误诊命案被抓下了大狱,不久便因心力交瘁患了重病,苦熬了几日后,竟就撒手人寰去了。傅家在京中没有其他亲眷,两个姑娘又指望不上自顾不暇的外祖舅家。长女无奈之下替自己做主,主动退去了先前定下的婚事,草草变卖了经营不善的产业,带着妹妹离开了原来的大宅。自那之后,京城里少了两位傅姓的娇娇小娘子,多了一个天资优异的梨园学徒和一位自学成才的市井大夫。
“他们竟是亲姊妹?!”伏芫听得来了精神,给自己也斟了满杯:“难怪长得有三四分像。欸,那跟傅家结亲的是什么人啊,董姑……她们就没想过投靠婆家?”
“算不得好。”商辰瞥她一眼:“傅董氏刚去不久,尸骨未寒,她们家后脚便被以孝期和舅家的事为借口刻意为难。”说着,他手底将伏芫的酒杯挪到了自己面前。
“既是如此,定然是要退的。她还带着妹妹,勉强来的亲事,未来有的是苦吃。也难怪她们要改名换姓,扮作男子谋生。”伏芫钦佩地说道:“两个姑娘年纪轻轻,能有胆识当断则断,已算很有魄力。”
商辰蔑然一笑:“这还没完。退婚不出三月,那家就因在宫中办事不力,被安了罪名,全家锒铛入狱。董家姊妹塞翁失马,借此倒是躲过一劫。”
“嗯~”伏芫抚掌称快,心道天子脚下最不少的果然还是这些个三长四短:“那位朱姑娘是哪家女娃?看她年纪还小,主意却大,娇滴滴的还挺讨人喜欢,举手投足竟透着江湖意气,不像京里养大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真是潇洒快意,自在得紧。”
“关于她,我目前所知不多。”商辰摇头闷哼了声:“通身的行头虽昂贵奢侈,言谈举止却非司空见惯的宗室贵女。京里确实有几个大户姓朱,看那副模样,大抵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小女儿,放出来到这儿探亲访友来玩耍了。”
伏芫赞同地点了点头。至于朱姑娘与董氏姊妹的金兰情谊,她也承认,在摸清三人都是女儿身的底细后,这层关系仿佛忽然褪去了暧昧光环,变得不再那么引人生奇,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深究到底了。
“嗯……总觉得在这儿的日子有意思起来了。得多出出门才行。”她喃喃自语着将手伸向窗外,指尖接触到冰凉的雨水,很快又迅速且孩子气地缩了回来:
“今天的雨,可真凉啊。”她感叹般地说:“天色这么黑,好像太阳永远不会再出来似的。”室间四散的酒气爬上她的脸颊,偷偷漾出了点儿淡淡的桃色:“印象里,上回遇到这样的雨天,还是在锦州。也恰巧是相近的时节。商辰,你还记得吗?”
商辰耐心地等她用手帕将指尖拭干完毕,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当然。”
锦城之难,他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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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窗外雨声越是淅沥,回忆涌现得便越是凶猛,胀得他脑壳发痛。
当年在蜀西,是同样一个昏沉的雨夜。
长夜的煎熬几近令人崩溃。
在他浑噩的脑中混沌如沸,起先是嘈嘈切切,而后化作了轰轰巨响。他战栗着,独自忍受着,等待终点的来临。数度昏厥的反复折磨,没有催出向往生的愿望,几乎只剩下濒临崩溃的绝望。蚀肌刻骨的剧痛敲打着每一血肉,焚身般的苦痛似乎永无尽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多久。他在心中止不住地怨恨,愤懑同伴自说自话后的径自离去,同时却又矛盾而殷切地企盼她能一去不回。
皮肉腐烂所带来的肢体痛感早已麻木。游走在他骨骼肌理中的毒素自腕部丝丝蔓延,就像是有毒虫在皮下伸出四张触角,破坏式地不断攀爬。包扎伤口的纱布早已被紫黑的脓血浸透,表面黏答答地又凉又腻,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散发腐烂气味的深色黏液。
该死!
真该死!
在间歇清醒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深深地懊悔。
那标志他见过,以前分明曾见过的。况且钉上淬毒是他们的惯常作风,何以当场竟没能辨认出来?大抵真是天门安逸的日子麻痹了神经,叫他居然忘乎所以了……明知那人早存了要他死的心思,就该千防万防,必须小心些,再小心些!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百密一疏的错漏,便是给予对方的可乘之机。
而他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重头来过。
他咬紧牙关,后悔自己鲁莽的挺身而出,更愤恨于对方的阴险狡黠。他大可以明哲保身,将自己放在首位。便是旁人受到牵连暗算乃至身死——也不过是人各有命罢了。他如浮舟入海,本就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更没有本分。
然而如何反省为时已晚,他的一念之差已经铸成,伤势溃烂得异常迅猛,很快就恶化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更糟糕的是,他当时犹豫不决,没能果断地自断左臂,贻误了最佳的时机。即便是断臂的代价,也值得搏出一线生机。说到底这一路向下的结果,终究都是他自己的过错。
他胡乱地想着,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四肢袭来阵阵抽痛,他的天灵盖就像被斧头从当中劈开,生生裂成了两瓣,又被石碾一遍遍地反复粗暴碾过。浓重的挫败感堵在他的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将眼睑撑开,眼前不断冒出旋转飞舞的火星,看到天旋地转、飘忽扭曲的房梁,数个奇怪的小人跌跌撞撞地四处摇摆,舞动的姿势怪诞又引人生厌。一楼觥筹交错的热闹透过天花板灌进了他的耳朵,人声时远时近,耳道里头却像是闯进了顽虫,正在内放肆地冲撞,叫嚣着要大快朵颐食啖他的脑浆。皮肤火烧火燎似的,灼灼地发痒,他竭力转动着脑筋,千方百计地盘算,随即又是苦笑,发出了难看的自嘲——
这般狼狈就死,不该是他的终局。
可是,留给他的时间,真的所剩无几。
眼下他的确走到绝境了。
他甚至想象着,以招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作风,大概已将此处围住,直到确认他的死亡。他们这会儿正躲在什么地方暗窥着,看他这只无能困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