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与行
底是怎么回事,大哥你看得比我清楚。从一开始,我们苏家就饱受被动,无论是架空也好,如今的放权也好,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一夜未睡,苏慕容眼前隐约有些发黑,但思虑了一夜东西说出来依旧条理清晰,“昔日将父亲架在高处,华服披身,徒有其表,手中无半点实权,便是我苏氏满门,未尝不是在先帝鹰犬的监视之下。”
“事到如今,先帝放权于我等,便当真是什么好事么?”
自古君王,向来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他日新帝坐稳江山,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未必不是以苏青延、郑阳庚、陈鹤清以及方正清为首、昔日追随于先帝的一干老臣。
否则,新帝拿什么来拉拢人心?
前面的人不让位,让后头那些个前仆后继“习得文武艺,贩与帝王家”的人又要如何立足?
这些道理人人皆知,但自古至今,又有几个名臣将相能得善终?
而放在苏青延心底,约莫还是抱着昔日那份君臣之谊,焉知先帝是否在驾崩前已经安排好了苏氏一族的身后事?
苏仲与苏化沉默着,久久未言。
“待新帝登基,恐怕就要加开恩科,”苏慕容问道,“大哥,父亲可有说,要你再等等,先不急着下场?”
苏仲唇角微动,最后还是吁了口气:“是,父亲要我再观望两年。”
苏慕容声音里带着些许讥嘲:“看来,父亲也开始觉得要为自己、为苏家留条后路了。”
苏仲有些迟疑,最后在祠堂里寻了两个蒲团,一撩衣摆,在苏慕容身边坐下:“你也别跪着了,跪伤了腿,爹私下里还要替你心疼。”
苏慕容摇头拒绝了,只是抬头,看着那在长明灯下连成一片的牌位,久久没有说话。
“我和老三从老二那里听了你和爹说的话,”苏仲自嘲一笑,“眼下,家里除了老头子,竟只有你和老二还算是能派得上用场。”
“京郊大营,副统领,”苏化开口道,“当下正值君权更迭,先帝既然能把这个位置许出来,说不得也是对咱们苏家的信任,情况或许没你和二哥想的那么遭。”
苏慕容:“先帝已经是先帝,以后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新帝,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待其归陵,他便只是一个死人。”
“四妹妹,”苏仲的面色蓦然一沉,“噤言,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
苏慕容哼笑一声:“先帝先帝,先字在前,而非当今,说他是个……又有什么错?”
话虽如此,该避讳的,她还是避讳了去。
祠堂里有一时的沉默,许久之后,方才听苏仲开口:“良妃娘娘今日所言,着实让人有些心惊。”
“是啊,让人心惊,”苏慕容道,“却也使人心生艳羡。”
“艳羡什么?”
“艳羡……琅琊王氏哪怕风光了那么二十多年,但好歹大权在握,无人可撼动其尊位,”苏慕容微微偏头,看坐在她身边的苏仲,“良妃娘娘以满朝文武相比于琅琊王氏,大哥,依你之见,倘若我苏氏站到了琅琊王氏的地位,你是愿做王导,亦或是愿做王敦?”
王敦乃是王导从兄,善征战,与王导一外一内,奠定了东晋中兴的局面,然而晚节不保,打着讨伐奸佞刘隗、刁协,以清君侧的名义自武昌起兵,剑指健康,史称“王敦之乱”,最后虽因病重身死而未能成事,却也在死后被剖棺戮尸。
而王导与王敦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果,病逝之时已然六十有四,晋成帝举哀于朝堂,不管是真是假,至少最后给了王导无限哀荣,追谥“文献”,下葬时更是赐下九游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武贲班剑百人,其葬礼规格于东晋中兴名臣之中,无一人可与之比拟。
“四妹妹,良妃娘娘说到底,不过是后宫妇人,一句无心之言,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苏仲避重就轻道,王导也好,王敦也罢,苏慕容问的这么一个问题,从始至终都不曾给过他第二个选择。
“大哥果然是与圣贤书打交道惯了,看得懂局势,却看不懂这人与人之间的微妙,也看不懂一个妇人对其子的影响,”苏慕容道,“良妃虽不跋扈,如今这场面却连皇后都要让她三分。她这一句话,又该致使群臣心中如何惶惶,又或者,这才是她的本意?”
“还是说,良妃娘娘的这句话,是中宫那位皇后娘娘要人宣扬出来的?”
后宫,外戚,朝臣,官场,地方……乃至于整个天下,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越是身居显位,身上担着的干系也就越大。
说这句话的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在新帝心底,又将造成什么影响,又或者,他日新帝登基,良妃加封太后之日,可又将是东西两宫内斗之时?
此时的宫中,要么皇后让权,要良妃来掌管宫内诸多事宜,权利交接之后出了疏漏,要么,就是中宫那位给的下马威。
——为官也好,妃嫔也罢,只要他们站在了皇帝身边,那么他们便再不是一个人,而是权势派系的一员,无人可以独立其外。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苏慕容如今的心思,已经不放在这犹若囚笼一般的长安城里。
她的归处乃是钦州,她日后的立身之本,亦是钦州。
先帝放权又如何,这天下权柄,终究归于帝王家,今日能放权,他日便能再将这放下的权柄尽数收回去,良妃的那么一句王与马又何尝不是恍若棒喝,惊醒迷失局中不知多少人,更使得朝臣人人自危。
“长安城里的这场浑水已经够乱了,若有朝一日事态当真发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苏慕容对上苏仲的视线,“大哥,是王敦亦或是王导,你又要如何选?”
话题最终还是绕了回来,苏仲避无可避:“若是有的选,自当效仿王导,业同伊尹,功比管仲——可若依四妹妹所言所为,我苏氏又和王敦有何不同,终归是行反叛之举,谋逆作乱。”
苏慕容嗤嗤笑了起来,只是身上微微一颤,便觉下肢疼痛难忍,一时竟又牵扯出一身冷汗:“伊尹……当年商汤之长孙太甲倒行逆施,伊尹将太甲囚于商汤桐宫之地足有三年,伊尹与一众大臣主持朝政,史称共和执政,直到太甲反思己过,处仁迁义方才被迎回朝中。”
“伊尹之所作所为,比之王导又如何?”苏慕容冷笑,“一朝帝王,短短三年内改头换面,重新为君,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头?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