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云州，大将军府，卧房。
与顾振安面容有六分相似、却比顾振安年轻许多的男人将药碗递到顾振安手中，一边还在说着拒马关外的形势：“草原部族这些时日一直驻扎在拒马关外十五里处，除去十日前夜袭攻城之外，再无异动。但越往后推，草原各部族派来的人就越多，上一次攻城最多不过三万人，如今……怕是有七万之重。”
顾振安将那碗苦汤药接过一饮而尽，闻言皱眉：“草原上还在增兵？”
“是。”
“如今关内疫病治的怎么样？”顾振安边问着，边起身捡了鞋子提上，又自一旁屏风上取了外袍穿好。
此时再看，他哪里有什么病容，不过颧骨一侧留了一道疤痕，如今业已结疤，再过上些许时日，怕是连这道疤痕都不会再留下。
男人微微低头：“卢圣手不愧为圣手之名，也幸好有钦州那批药材顶着，死亡人数比预想中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顾振安系腰带的手一顿：“少了三分之一？”
“是，”男人答道，“草原人的兵器上混了金汁还有疫病，一旦破皮，非死即残……但如今救不回来的多是身受重伤，撑不过药效的。这药方治疫病有效，但药效霸道，兼之还有金汁，身子骨若是虚上一些的，多半撑不过来。伤势稍轻缓一些的，倒是能留下一条命，但也要将养上数月。”
顾振安叹了一声：“这药效若是不霸道一些，想把人从阎王殿上拽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关内百姓如何？”
“没什么大碍，那位宋岱宋大人接手疫病防治一事，如今已经迁出一片空地用来安置伤兵与疫患，出来进去把控极严，”男人顿了顿，喟然一叹，“已经有救回来的疫患被送出来，身体虽虚，却已经不再高热，亦无疾厉传播之兆。”
“云州能调度来的药材，还能支撑上多久？”
“怕是不足一旬。”
云州身为边地，民风尚武，多有外伤，是以往年游走于云州的药商不在少数，于跌打损伤甚至是破伤风一道较之别处地方更有研究，但饶是如此，倾尽一州之力，所能从各处县里调用来的药材，也不过能短短支撑上二十天左右。
毕竟药材是消耗品，煎过三遍，便再无药性，而以云州边军数量之巨……
“那些个药商呢？可有问过他们还能运来多少药材？”顾振安问道。
“问过了，自外地将药材周转而来，还需要时间。”
可如今时间不等人，晚一天，说不得便要用人命去填。
略显得昏暗的室内，顾振安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沉凝：“罢了，先不说这些。顾昀，你不妨先与我解释解释，你动我官印做甚。”
室内一时间落入一片死寂，静到顾昀甚至能听清自己特意放缓了的呼吸声。
“还有，”顾振安转过身来看他，“你递到朝廷的那份八百里加急军情，又是怎么回事。”
顾昀口中干涸，不由抿了抿唇：“叔父……你，你都知道了。”
“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顾振安面容平静，并无顾昀想象中的怒气，只一双深不见底地眼眸望着顾昀，愈发让顾昀心下摸不着底，“你没这个胆子来偷我的印信，往日里也不见你有什么心思，那就只能是有人在你身边鼓噪，怂恿着你来做出这种事。”
“那个人是谁，是你身边的哪一个副官，又或是……你婶婶？”
“我……”顾昀咽了咽口水，“是，是我婶婶要我这么做的。她说，如若你有个万一，云州边军不能落入外人手里，所以……”
“所以她往长安给少卿递了一封信，”顾振安掀起眼皮，盯着顾昀面部表情，似是在评估着什么，最后下了结论，“——要他赶赴云州，接收云州边军兵权？”
顾昀显然有些怵他这个叔叔，迟疑了半晌，还是如实吐了个字：“是。”
声音低浅，飘忽不定，若非这屋里只有他二人，若非顾振安一直盯着他，只怕便要将这一声给错听了过去。
顾振安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沉吟着，似是在思虑着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了，不至于挑在这么个不当不正的时候……况且，就算外人不知我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她又怎么可能不知？”
“……说不通。”
“叔父，”顾昀退后两步，取了先前被顾振安搁置在小几上的药碗，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表情，紧张道，“可还有什么事，若是没什么事……”
顾振安冷眼瞥了他一眼：“自己去领四十军棍，回去想想自己错在哪里。顺带，什么时候想出来草原部族怎么控制住不让自己人染上疫病，什么时候再滚回去领兵。”
这就是卸了他的职。
虽然知晓顾振安这么做已然是手下留情，但顾昀还是露出个苦巴巴的表情，哦了一声夹着尾巴抱着碗出去了。
长安，无极宫，拙政殿。
“国库失银一案，方廷尉查得怎么样了？”
问话的是卫信，此时这本该是他处理政务的偏殿书房里，他却在御案上铺了大幅宣纸，调了颜料正勾抹作画，如今被他缓缓勾勒出来的正是一副蝶戏牡丹图。
“听说方大人已经抓住了老鼠尾巴，正押在诏狱里审，”观玉在旁一侧小心伺候着，见卫信将笔挪开，当即上前接了那支画笔放在笔山上，而后又取了雪白巾帕替卫信擦手，“但能不能把整只老鼠从洞里拽出来，还得再看看。”
“听说，”卫信嗤笑一声，拽过那方帕子捻在自己手里，眼底一片不以为意，“听谁说？”
“你这消息，可是比朕靠着冯帆还要来的灵通。”
“这哪儿能呢，”观玉声音低柔，“不过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人云亦云，哪有冯总指挥使来的消息靠谱。”
“朕纵着你们，不过是为了那些个烦人的老东西添些堵，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事儿不能做，你们自个儿心里头得有杆子称，”卫信后退两步，打量着这么一副画作，半晌，满意一颔首，这才继续说下去，“有些事儿一旦过线，莫说朕不会保着你，说不得，还得一把把你们给推出去。”
“到那时候，可莫说朕不给你们留情面，”卫信将手里揉着的帕子往观玉面前一丢，“有些事，做了无所谓，有些事，一旦伸爪子，那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被人剁了爪子的准备，别心存侥幸。”
观玉低眉垂眼：“圣上教训的是，奴才下去就给他们紧紧身上的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