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谢
太阳渐渐要落下去了,举目东望,可以见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狰狞如同巨兽之齿,因是迎着阳光,那锋锐齿镊之处,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来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场上的伤亡,她明知道独径峰下还有着一个村落的,他们上山时,还曾向其中几户人家要了水喝。
可因为担心城内守军起疑,她不能告诉他们,让他们搬走……山裂之时,想必那个村落,也被湮灭在石流之中了。
秦怀璧,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声音不知是夸是讽,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将军府的书房内,孟佩已经回来,与谢育生对座饮酒。
窗外最后一丝亮光已灭,谢育生握着酒杯站起来,微醺之时,脑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银铃声,丁零零的,甚是恼人。
“她还在么?”谢育生只觉得自己开口时带了淡淡酒气。
“还在等。”孟佩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不是一道回来的么?她在等什么?”
谢育生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盱眙的急报。”
“盱眙的急报最早也要明日才到。”孟佩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去把她赶走,太烦人了。”
谢育生并未阻止他,看着孟佩走到门口,又折过身,“大哥,你见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谢育生闭了闭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让她滚。”孟佩跨出了半步,却听身后面容平静的年轻男人淡声吩咐自己。
“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顿了顿,才道,“让她进来。”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谢育生仰头喝下一杯酒,听到身后一声怯怯的“上将军”。
他本就心下烦躁,重重将酒杯掷下,快步绕到秦怀璧面前,冷笑:“穿成这样跟着我一日,秦怀璧,你可真用心呐。”
秦怀璧怔了怔,脸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着头:“怀璧不敢,这身衣服上将军若是不喜欢,我即刻便去换。”
谢育生由上至下睨着她,不再说什么,却不叫她起来,只是在桌边坐下,背对着她,自斟自饮。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几分薄醉。
秦怀璧膝盖渐渐的麻木了,她却咬着牙,并未挪动身子,小心问道:“上将军,滇侯……可有消息?”
“未到。”谢育生答得甚是平静。
秦怀璧低着头,不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时才能到长渡城?”
“不知。”谢育生笑了笑,“许是今晚。”
“怀璧能在此处,和上将军一道等么?”秦怀璧生怕触怒他,声音分外柔缓。
谢育生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声,“起来吧。”
跪了许久,猛一站起来,膝盖有些难以承受,秦怀璧伸手扶着墙壁,见谢育生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识趣,慢慢走过去,伸手从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长颈酒壶,稳稳地往空酒盅中倒满。
谢育生仰头饮尽。她又再斟。
其实秦怀璧清楚他的酒量,远远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处,也算极限了,可自始至终,她不曾开口劝酒,只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发。
谢育生见她垂着眸子,视线始终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划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艺长进了么?”
秦怀璧摇摇头,低声道:“王老将军看来也爱下棋。”
谢育生伸手,轻轻抚摸着刻画得平整的棋盘,笑骂了一声:“他也是臭棋篓子,我十三岁便能下赢他。”
秦怀璧小心的抬眼,看他侧过头,望向窗棂之外。
此时已是初夏,夏虫开始悄鸣,长长短短的声响中,烘得整个园子愈发安静。
“那时我母妃刚薨,被遣派到此处,说是协同驻守长渡城,可是皇城里被驱赶出的失势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脸上亦不见往日的戾气,竟出奇的像是个孩子。
秦怀璧心尖上轻轻抽动了一下,附应道:“想必王老将军对上将军很好。”
谢育生笑了起来,“他哪是对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进军营,同士兵们一道操练,那些老油兵子见我是新人,想着法儿欺负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着母妃,每日都浑浑噩噩的,被欺负了也全无反抗,后来忍不了了,一个人同他们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头这才把我叫回来,命我每日上午随军操练,下午便去他府上学习军法。呵,一开始就让我和他演练沙盘,输了一次,就要罚跪,看到门口那块青石板么?”
秦怀璧侧过身看了一眼,上边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声:“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执了满满一壶酒,细颈对着嘴,酒水汇成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
他喝得过瘾,黑色发丝落在肩上,微挑的凤眸愈发显得明亮逼人,说话也大声起来:“这个老顽固,救了我一命,却不肯让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极限,随手将酒壶一扔,‘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头,你说这辈子以老为尊,不论做什么,我都该听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让你死,你为何这么固执!”
谢育生发起脾气的时候,总是扯着嘴角,真正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偶。
秦怀璧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来,低声哄着:“是啊,老将军太固执了,上将军,你也休息吧?”
他挣脱开她的手,踉跄着还要去拿酒杯,却终究被秦怀璧制止了。
好不容易将他哄上了床,秦怀璧已经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着气,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着他俊美的睡颜,睫毛一根一根的,历历可数,随着清浅的呼吸声上下微颤。
她默默的注视良久,终于伸出手去替他解开外袍,他侧了个身,面向里侧,秦怀璧脱下他外袍的时候,内里的绸衣一道被拉开,背后的疤痕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撞进视线里,浅褐色,凸起,一道又一道。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时候,她也觉得手没有颤得这么厉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过去,想要轻轻抚摸一下……
哪怕她知道,这样对过往的一切,亦是于事无补。
指尖尚未触到他后背的肌肤,门口忽然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