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贰
陆雪燃约沈惊鸿在金陵见面。
但她没有说时间。
因为她并不确定对方是否会赴约。
江雨霏霏，六朝如梦。
作为千年古都，金陵城的景色很美。
又因一剪细雨楼建于城北，与牛首山相邻，所以倘若细雨绵绵之时站在楼上向远处眺望，便可见白珠帘似的雨幕下，远山濛濛，竟淡淡皴出一副青鸦色的山水画来，风光秀丽得很。
金陵同渭城不同。
前者十分太平，在这个地方，你大约是看不到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乱世之景的。
你能看到灯会，看到卖艺杂耍，看到在正月十五的元宵夜上，上千盏灯错落有致地堆放在道路两侧，灿如白昼，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
乐伶、舞姬，文人墨客，还有戴斗笠的妇人、齐腰高的孩童，无数形形色色的人走至大街上，都笑语吟吟地汇入这欢乐的海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金陵之繁华，莫过于是。
那些纵情于犬马声色，闲时驰骋于郊外田野之上、打猎解闷的王孙公子们大约也很难想到，彼处渭城，同一个世道，不过是隔了几千公里的路，竟是另一个人间。
这一夜，陆雪燃站在城楼之上，思量许久。
抬头是明月高悬、繁星璨璨，放眼望去，城内尽是万家灯火，一片喧哗热闹之声。
明日，沈惊鸿会来吗？
她不知道。
甚至于她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
长久地探寻渭城一事的始末，为它奔波数十年，纵使几经波折也初心不改。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申屠焕失踪，云滟时身故。
受害者隐入尘烟，连加害者都已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可她却仍旧固执地追寻着一个真相。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其实陆雪燃也不知道。
但很多时候，她的人生就是这样，不知道一件事的答案。
但这件事却必须要去做。
为了她自己，为了认识的人，为了那些千千万万都死在这一场浩劫中的无名黎庶。
她都一定要找到这个答案。
*
最近，她常常会想起家人。
想起当初一家人在渭城度过的日子。
这倒不是怀念，也不是伤痛，毕竟满打满算，她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也只有六年。前四年受限于幼童的生理机能，记忆模糊，后两年则是开始给哥哥姐姐们打杂、帮工，过得并不算轻松。
贫穷的地方就是如此。
小孩是劳动力，所以她的童年并不圆满。
而父母又因为生育的孩子太多，最后甚至要到了担心养不活的地步，所以每日都在为生计发愁，闲暇之余，分摊到每个小孩身上的爱和关注寥寥无几。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繁重、甚至是困苦的生活，近日来，陆雪燃却常常想起。
这份怀念并不为具体的人，也不为具体的物，而是为一种由具体的人和物所代表的那种宁静、安稳的生活。
远树知村落，斜崖尽麦田。
夕阳西下，空旷无垠的黄土平原上，数道炊烟自低矮的屋舍上升起，丝丝缕缕、飘飘袅袅。
近处，几个垂髫小儿聚在村口的大树下，追逐打闹、嬉戏逗趣，上了年纪的老人则是搬了把凳子坐在自家门前，翘起腿，嗑着瓜子，同对门的邻居闲侃。
她想念这样的生活。
村落、炊烟、田埂上一排排的白杨树，还有夕阳下，万物俱被染上的一层霞光。
甚至于连景物中那些黄发老者同垂髫小儿，这些人、这些物，全部都成了她记忆当中的一部分，弥足珍贵。
但后来，日子开始慢慢地不好过了。
西北干旱，因为长年累月地不下雨，所以到处都是河床干涸、土地龟裂的景象，再加上蝗灾，老百姓食不果腹，于是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村子也越来越空。
直至最后，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光了。
有门路的人去投奔镇上的亲戚，或者早早贱卖了产业，带着一家老小，跟上了去中原的商队。
没门路的人就卖身为奴，给地主做短工也好，给豪吏做长工也罢，就图个包吃包住，实在不行，还可以包袱一卷，直接去逃荒。
当然，逃荒的这一路上并不安全。
很多人都是靠两条腿走着上路，这一路上缺水断粮的，通常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而他的家人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掩埋尸身，只能仍由其曝尸荒野，被野狗啃噬。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这并不是一句空谈。
他们一家原来也是有几亩薄田的，靠种麦子为生。
故土难舍，但当得知北面那一伙穷凶极恶的贼怪很快就要打过来后，爹娘仍是快速收拾好行李，推上一辆破板车，就跟随在乡亲们的大部队后，匆匆踏上了逃亡的旅程。
照例是最小的孩子坐在板车上。
旁边放着的是一家人少得可怜的家当，比如小半袋稻米、几块杂粮饼子之类的。
年长的哥哥姐姐则是跟在板车旁边，一边走，一边小声地朝母亲喊饿。
母亲没有办法，她只好一边推着板车，一边安慰身边的孩子说：再走一会儿就好了，到了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就好了。
事实上大半个边境都空了。
前几日因沈氏又新败了一场，战线前推，申屠焕来势汹汹。
剩余的百姓只有退到关内才有活路。
*
在逃难的路上，一般是母亲照顾孩子。
家庭里的父亲则是手持木棍，跟队伍的其余青壮站在一起，负责警戒四周。
他们的装备很简陋，通常十几个人都凑不出一副皮甲，更毋论刀枪剑戟之类的精良武器。所以条件好的能用用弓箭，条件不好的，只能拎着斧子、锄头一类的农具御敌。
众人原先的计划是先赶到几十里外的坡头镇上去。
因为听说那里还有“上头的大人物”在驻守，想着往那里走，兴许能安全点。
就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景，几个村里的话事人才聚一起商量，然后组织着乡亲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