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年后,永熙二十六年,夏初。
一座边陲小镇里,李明月给一位妇人把过脉,又仔细询问了些问题,在桌案前提笔写下药方。
当归,白芍,熟地补血和血;远志养心安神,黄芪益气固表;大枣,陈皮理气健脾和中;桂心,生姜温肾散寒;五味子敛肺止咳。
妇人拿着药方,感谢离去。
李明月结束一天的看诊,这时,杨春燕掀帘而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笑道:“师父,是李太医的信。”
这些年,李明月和杨家人的关系日益密切,杨叔作车夫和保镖,杨婶洗衣做饭,两人做事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孩子们作她的丫鬟和助手,做事细致周到,李明月很感激他们,后来,她见杨春燕不愿嫁人,她也有心学习医术,于是她便收了杨春燕为徒。
李明月接过书信,打开细读,等她看完,微微蹙眉道:“大哥为了编书,简直快要走火入魔了,他为了验证曼陀罗的麻醉效果和使用方法,居然拿自己做实验,这实在是……”
杨春燕感慨道:“李大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实非常人所能及也。”
李明月叹了口气,她知道李时瑾就是这种人,鞭长莫及,她即便担心也没有办法,只能回信多加叮嘱,再让大嫂多多关照。
杨春燕转念一想,说:“李太医此举也是为了帮忙李军医吧。”
之前李晓珺信中曾提过,外伤治疗时,若是麻醉效果不好,伤员会非常痛苦,因此他有心研究效果很好的麻沸散,故而杨春燕有此一说。
李明月想到此处,微微点头,忽又笑了出来:“大哥有个疑问,他想要知道穿山甲是不是像古医书上说的用鳞片捉蚂蚁吃。”
杨春燕闻言也笑了:“果然读万卷书,也需行万里路才行啊。”
她们相视一笑,她们这些年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住一段时间,考察当地的药物,采挖、加工药物,检查医书上说的是否正确,并积极和当地人交流,不论是农民、渔民还是樵夫,她们都会虚心请教,从他们那里学习医书上没有的药方、偏方,大大扩充了自己的知识库。
因此,她们自然也见过穿山甲吃蚂蚁,穿山甲有一条又长又细的舌头,它会把舌头伸进蚂蚁洞里,等舌头沾满蚂蚁,再把舌头缩回嘴里,把蚂蚁吃下肚子。
李明月决定回信时给大哥解答疑惑,这些年她和大哥小弟从未断了书信联系,互通有无,一起学习探讨,每个人的医术都大有进益。
想到这里,她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笺,铺在桌上,杨春燕一看便知她要写回信了,识趣地转身出了门。
李明月提笔欲写,忽然手下一顿,又把毛笔放下了。
她打开放置信件的木匣子,这十年来的信把里面铺得满满的,她从底下抽出一封,封面上写着四个字:“致李姑娘”,笔迹点画险绝,筋骨尽显。
李明月沉默片刻,伸手把那封信抽了出来——
【致李姑娘:
见字如晤。
长风扇暑,茂柳连阴。
闻汝迁往新地,已三月矣,寒暑不常,珍重起居。
寄上薄物若干,尚望笑纳为幸。
——谢长风】
李明月默默合上信纸,这十年来,随李晓珺的信件同时而来的,还有谢长风的信,只是他在信中,克己复礼,从未说过逾越之语,但其中关怀之意却也未曾消失。
李明月不知道他是如何坚持这十年的,甚至于,她有时会想,当年的那句“明月”,是不是她的错觉,毕竟,他后来从未这样称呼过她,只是客气的写作“李姑娘”而已。
可是,若只是如此,实没有必要一直给她写信。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其实是明白的,只是她因为种种顾虑不愿承认,而他也清楚她的顾虑,所以他也没有说破,保持沉默成为两人之间最有默契的事情。
李明月从柜子里翻出另一个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根发簪,那是一根由桃木雕刻而成的发簪,虽然不贵重,但雕工非常精细,发簪上面雕刻着几朵栩栩如生的梅花,顶端镶嵌着一块不大的圆形白玉,一眼望去,好像梅花簇拥着一轮明月,古朴、素雅又精巧。
那是之前谢长风随信寄来的礼物。
李明月端详半晌,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叹息一声,把匣子阖上了。
十年来,变化不可谓不大。
李时瑾升职为太医院右院判,编撰医药大典的事得到了皇帝的支持,下旨令太医院集体编书,由李时瑾负责主持此事。
他和大嫂又生了两个孩子,李明月荣升为三个孩子的姑妈。
李晓珺在定北军已经成长为首席军医,尤其在中医外科方面多有建树。只是不知是不是终日混在军营里的缘故,李晓珺至今没有成家的打算,让李父李母十分头疼。
李明月每年冬季过年的时候都会回到蕲州与父母团聚,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次上路,若是大周哪里闹起了瘟疫,她也会赶过去医治,经年累月,李明月因医术高超,尤其擅于妇科杂症,在各地声名鹊起。
李明月有心编撰一本专门针对妇科方面的医书,守护广大女性的身体健康。经过这几年的积累,已经基本列好了大致纲要,她计划将妇科各类病症归纳为经、胎、产、带、杂病五个方面,每个部分列上相关几十个病症,详细阐述每种病症的病因、证治,只是粗粗罗列,合计起来就有二三百个之多。
因此,她的日程安排是非常忙碌的,着实没有闲心用在儿女情长上。
况且,她如今也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就这样吧……
晚上躺在榻上的李明月,又一次说服了自己,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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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深沉如墨,无月无星。
深更半夜,将军府里却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李明月无暇顾及这些细节,醒过神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书房里。
这里充满了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书案上除了常用的笔墨纸砚,还摆放着各种雕刻工具。
紫檀木书案旁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青瓷瓮,本来该放卷轴字画的地方,如今里面却积攒了许多碎木料,仔细一看,都是练习雕刻木簪的失败品,一点一点,木簪上的花纹从粗糙到精致,技艺精进,累月经年。
李明月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