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淮安又和我聊了许多。她问起我昨日在湖上玩的如何。我讲了和永宁侯家的安三姑娘硬拉着衍圣公府的二姑娘划船行酒令，可孔家姐姐说什么也不肯喝酒，坐了一会儿就紧忙要回家，我和安姐姐两个人醉的东倒西歪，差点钻进莲花深处，多亏我家银筝机灵有法子，才没遭这番罪，若是浸湿了衣衫，又不知道母亲和长安该如何怪罪。

又想起今日安霁坐的轿子，她用鲜花装饰的轿子煞是好看，我上次用这么多鲜花，还是花朝节时候求着母亲让我做了花冠，让春天开在我头上。淮安说明天就让我的轿子也一片花红，我又连说不要。我说，昨日和霁姐儿心有灵犀的穿了鹅黄色裙子，站在接天的莲叶里已经是分不出你我来了，已经穿了霁姐儿平日最爱的颜色，若是轿子再学霁姐儿装饰，就真成了学人精。

淮安忍不住笑意，又去点我额头，手指软凉软凉的，说，“我们雅安一向引领这汴京的风尚，可不愿意落了下乘。瞧今天这袍子，就是顶新的式样。”

我一板一眼道，“凝姝过誉，我这袍子也只是行动方便。”

淮安眉头一皱，故作严肃，“穿着男便服，又称我小字，真不知是谁家小郎君。”

我歪头一笑，道，“不知芳龄十七的凝姝可有婚配？”

淮安安静了一瞬。气氛突然凝结，我自知失言。婚配，是我和淮安都不愿提起，但都无法避免的话题。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而陷入这样的境地的她，也就是明天的我。

面前的莲花酥谁都没有再动。淮安在我房中坐了不多时，便离开了。

我没有提起旁的什么，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淮安十五岁和十六岁时莲花酥飘香的夏天。

那个夏天的我，也如现在穿着上饰金线绣的宝相花的宝蓝色或是碧色浮云暗纹的圆领袍子，简单的发髻外面套上深色的纱帽，只有十三四的我，马球场上风流倜傥地接住别家小姐扔来的几支花。虽说后来知道那几支花是淮安叫霁姐儿喊了别家姑娘捧一捧场，我也凭着祖母和母亲那里学来的马球技艺十分风光了一阵。

那时的淮安，也穿着颇干练的深色直襟锦半臂，像翩翩公子，腰间玉佩泠泠作响，标记着她不甚稳重的豆蔻年华。当时的淮安喜欢唱歌。我总能听见她院子里婉转缥缈的歌声。其实我不知道她是喜欢唱歌还是喜欢唱歌的梁先生。她从来没承认过，但是我就是知道。

淮安十五岁的生辰，我们不想摆小宴委屈了她，又不想同旁的笄礼一般严肃，于是我们便在笄礼的后两天摆了一场相当自由的大宴。帖子送到各家去了，来不来全凭心意。请来了乐坊舞坊的许多名家。梁先生就是其一。虽说宴席的主角是淮安，我们也还是坐在女席，隔着帘子。梁先生唱“春水碧于天”，声音清越，我如听仙乐，仿佛飘在云端，飘到我十岁那年的青州，同元礼哥哥一同度过的日子。他的样子已经渐渐模糊了，但是依旧像一棵松树挺拔在我的心里，恰似梁先生的歌声，轻盈空灵中有风骨，清泉之音恰似淮安腰间玉佩。

我睁开眼睛，看见淮安从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她对我说，这曲菩萨蛮，当真动人。原来，不止琴筝琵琶，筚篥尺八能如此雅音，人声竟也能有这般风韵。梁先生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又唱了几曲。和着琵琶箫声，淮安最喜欢的清平乐汩汩而出；柳先生的八声甘州，一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直教人涕泪沾巾；王昌龄的从军行，梁先生这一把清凉嗓子竟唱出了苍凉雄壮意味。在此可见白香山《琵琶行》中所言，“东船西舫悄无言”、“满座重闻皆掩泣”实非虚言，韩昌黎所写“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也不是谬赞了。

再次见到梁先生，是宫中赴宴。这宴席说是赏荷，实际上是官家请京城勋贵和科举新贵相看一相看，捎带着为自己皇子选妃。我和淮安妄称皇后殿下一声姑祖母，自然也在邀请之列。只有刚许嫁了的长安，称病婉辞了。

这场月下莲花宴论意境是相当美的。波光之上，亭子翼然，有飞起来的灵动，而又有宫殿的稳重中和，显得轻盈而不浮躁。莲花亭亭，几支斜逸，别有一番清丽的美态，媚而不俗，娇而不弱。单枝清减，一簇繁密，荷叶层层叠叠，照的水面影影绰绰。花影摇动，香气浮动，我瞧着那些少年郎竟也顺眼多了。

夜里风清凉，轻轻吹动淮安的纱衣。我闭上眼，也能猜到东京男子为她倾倒。那时东京府第一美人的名气还没落到我这黄毛丫头的头上，淮安是母亲的第一后继。也许，风不止吹动了淮安的纱衣。因为我好像听见了她如同羯鼓一样的心跳——梁先生在唱歌。

梁先生出场的时候，我一时庆幸前日是躲在屏风纱帘后听梁先生唱歌，并没真切瞧见他样貌。他实是太美了，看见他就没办法集中在他的声音上了。清俊的脸，配上清瘦的身形，还有清冷的好嗓子，他或许就是洛水中走出的仙人，我终于知道性灵这词恰切在何处。他甫一出场，我狐狸样的耳朵便抓住了许多姑娘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淮安耳朵尖都红了，面上却神色如常。我暗自笑开，想偷偷掐淮安，淮安却已经整理好神色，重新沉醉在乐声里了。

梁先生退场之后，淮安一直默不作声。不想打扰淮安，我便环视着席上的众人。听到有人谈起种种，譬如谁家欲同谁家结亲，正当我听到无趣时，我听到有人说，颍国公一家将从苏州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