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东西。
但他又一次从高热中死里逃生,据其他人说他整整昏迷了三天两夜,又虚弱地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然而最后他顽强的生命力——虽然伊尔法林本人宁可它不存在——再次让他完全痊愈了,连个病根都没落下。
不仅如此,那次濒死的经历倒是让伊尔法林猛地开了窍,一个天才演员的光芒仿佛自那时起降临到了他身上。他几乎没怎么再挨过打了,即使有少数几次,那些棍子和鞭子落在他身上的感觉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深刻,他感觉自己只是在代替其他人受难,而他真正的灵魂安全地躲在那些角色的壳中,如同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着这些闹剧。
十几年的时光对伊尔法林来说一闪而过,他是马童,是骑士,是乞丐,是王子,他变换着一个个角色,唯独没有留下一点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直到大小姐终于结了婚,丈夫是一户同样富有的商贾之家,伊尔法林被当做大小姐的陪嫁一同带走了,据说是因为他是所有佣人中最讨她欢心的一个。
伊尔法林麻木地跟着大小姐来到了新家。大小姐和她丈夫彼此之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那个男人是个商人兼水手,一年里有三百多天不在家。当男人出门的时候,日子一切如常,而在他回来后,这对夫妻就几乎没有一天是不吵架的。在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中,两人终于动起了手,盛怒中的男人狠狠地扇了妻子一巴掌,对方被这一下打得站立不稳,竟一头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着实不清,大小姐断了好几根骨头,整整小半年下不了床,最糟的是,她双耳的听力从那时起开始急剧下降,几年后和聋子基本无异了。
很多仆人都不喜欢大小姐,对这次事故只觉大快人心。伊尔法林反倒没觉得这是天道报应,也没有为此幸灾乐祸,他一如既往地安静注视着身边的一切,像注视着舞台中正在上演的一个故事。
讽刺的是,经此一遭后,大小姐的性格却反而变得温柔了起来。
在终于接受了自己今后都会是个聋子的事实后,过去她周身的戾气好像在一瞬间就被抽光了去。环绕在她身上的骄傲的神气也随之一起消失了。
她比原来好说话多了,不再动辄打骂人,也不那么挑剔了。其他仆人们在背后,甚至敢就在她面前用最恶毒的话侮辱她,她心里明白他们是在说她坏话,也只是装作没看见。
她也没法再听那些她过去最爱的歌剧唱段了,对戏剧表演的兴趣也大大减少,起先她还往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费力地分辨着演员的口型,但发现没人在认真表演,只是随口念些乱七八糟的话敷衍她后,她只是落寞地坐了一整个晚上,从此再也没提过看戏的事。
到后来,她成为了一个完美的洋娃娃,整日穿着漂亮的衣裙,安静地坐在花园的圆凳上,出神地观赏园中的景色,脸上总是挂着恬淡的微笑,对谁都客客气气的,礼貌而疏离,不对任何人发脾气,也不信任任何人。
除了伊尔法林。
伊尔法林是唯一一个对大小姐和过去别无二样的人,其他仆人们讥笑他完全是大小姐驯养的一条狗,他也无动于衷,像个被上好了发条的木偶,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他该做的事。久而久之,就连大小姐自己似乎也被说服他对自己的态度一成不变是因为他对自己忠心耿耿了。
“现在我才发现,你是唯一真心对我的人,”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她拉住伊尔法林的袖口,口齿不清地说道,长久的听力障碍让她的口音很奇怪,“以前都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伊尔法林傻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小姐在说什么。他局促又茫然地呆立着,既不知道大小姐如此突然的话是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自己该对此作何反应。
大小姐仍在用此前前所未有的殷切眼神看着他,试图想再说点什么表达自己悔悟的诚心,但支吾了几次也没再说出什么来,最后她随手从桌上的果篮里拿起一个橘子塞到伊尔法林手里:“尝尝,今天早上刚买的,特别新鲜!”
伊尔法林迟疑着,慢慢地剥开橘子皮,掰下一瓣塞进嘴里。
“好吃吗?”大小姐讨好地问道。
伊尔法林摇摇头:“很酸。”
他也不是在表露嫌恶或有意为难,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但大小姐吃不准他的意思,尴尬而无措地站在原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一样睁圆了眼睛,嘴唇嗫嚅了几下,突然扑上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力道之大几乎要透过伊尔法林的躯壳直接触碰到里面的灵魂。
“别离开我,求你了。”她用绝望的颤抖嗓音含糊不清地说道,柔软的黑色长发轻轻擦过伊尔法林的脸颊,“现在我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如果伊尔法林当时承诺了什么,那他很快就要食言了,所以还好那时他直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出口。
大小姐的丈夫一直看不惯伊尔法林,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现在他还开始怀疑这个越来越英俊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妻子不清不楚,因此没过多久就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赶走了。
“我听说你歌唱得不错。”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正眼也没看伊尔法林一眼,“你在我这里当个牵马的太屈才了,不如这样,我在努曼诺尔最大的歌剧院正好有熟人,你去找他,告诉他我的名字,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
伊尔法林听着楼上大小姐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咆哮,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不过他一生中本来也从未有过拒绝的权力。
大小姐的丈夫骗了伊尔法林,他根本没有什么歌剧院的熟人。但那时已在阿兰多歌剧院作为总负责人的欧卡诺姆很赏识伊尔法林,同意他来工作,伊尔法林就这样歪打正着地进入了歌剧院,并在几年内成为了整个努曼诺尔迄今为止最有名的戏剧演员。
有很多人都慕名前来请教过他表演技巧,伊尔法林永远只有一句话:“忘掉你自己,不要扮演,而是成为你的角色。”至少他自己确实是这么做的,而且这对伊尔法林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的躯壳内空空如也,本来也没有多少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但现在舌尖酸涩的橘子味提醒了伊尔法林,他确实拥有过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下午,他曾经真切地作为他自己被人需要和依赖过,哪怕那个人直到真正走投无路前都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初秋午后昏黄的日光,酸涩的橘子,长发随风轻柔拂过肌肤的感觉,还有一个僵硬但坚实的拥抱,这就是仅属于伊尔法林本人的所有回忆,是构成他人格的全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