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开往武夷山的火车
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老头的话茬了,这个话茬估计就是大罗金仙下世恐怕也难以接招了。桂卿则坐在车厢对过的折叠小凳子上暗暗地发笑,他觉得这个老头要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还在发病期的神经病,要么就是一个喜欢拿别人穷开心的老油条,总之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老混蛋、老匹夫、老不要脸的老不正经。
“读书竟然都读到这个鸟份上了,”他暗自叹道,心中涌起一片浓浓的悲凉之意,觉得老天真喜欢和人开玩笑啊,“那还不如瞎字不识的人呢,恐怕就连农村的大老粗都比他强一百倍。果然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这书算是彻底读到狗肚子里去。这个千人恶应万人嫌的老祸害精,装腔作势和拿腔捏调的本领都进化到了什么如此惊人的地步了,居然连他自己都深深地入戏了,真是的!”
“老而不死是为贼,看来此言不虚啊!”他感慨道。
看着老头都一大把年纪了,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居然还在那里冠冕堂皇、气定神闲、不知羞耻地装※,他终于忍不住了,决心要适当地刺激刺激对方,看看能不能让这厮有所感悟,临死之前迷途知返。
“大爷,”他笑眯眯地说道,同时心情显得非常放松,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怀好意的,是有心算计无心的,“看来您对年轻人很关心,也很看重啊,嗯,这个习惯挺好的。”
“那是当然的了,”老头不无得意地挥着手回应道,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退休老领导或老派高级知识分子的典型模样,“老人家都说了,你们年轻人是早上七到十点钟的太阳,世界终归是属于你们的嘛,作为我们这种过来人,对你们年轻人是应该关心的,应该关心的!”
“大爷,恁的这个看法可不简单啊,”桂卿和颜悦色地赞叹道,先是轻轻地虚晃了一枪,然后才开始进入正题,“这年头啊,真正关心我们年轻人的,就剩下像您老人家这样讲良心有道德的人了,别人可是真不行了,他们总是想着从年轻人身上压榨更多的剩余价值。”
“不是有这么一说嘛,”然后他根本不等老头有所反应,便将话题陡然一转,顺口就说了一个小段子来试探一下火力,“说现在的社会啊,真正关心老百姓口袋的,就剩下税务局了;真正关心下一代的,就剩下※※委了;真正关心明天冷暖的,就剩下气象局了;真正关心小学生的,就剩下校长了;真正和大家伙打成一片的,就剩下城管了。”
老头愣了半天,硬是没听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然后,热心的王继秋又七荤八素地给老头解释了半天,费了不少无谓的口舌,老头才大致地弄明白怎么回事,稍微嗅到了几分讽刺的意味。就是这几分淡淡的意味把他的本性给激发出来了,他开始发威了。
“偏激,狭隘,这是典型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老头佯装心情愉快地呵呵笑道,本能地说出来这样一句极有分量的话,同时努力地想要表现得像个特别宽容儒雅的谦谦君子和充满智慧的飘飘老者,并不因为年轻人的无知无畏和鲁莽轻慢而感到什么不快或者气愤。
这是自他放下书本开口讲话以来,说出来的最让人佩服的一句话,因为唯有这句才有点像人话,而不是飘在天上的假大空。
“别的咱们先不讲,你就拿我自己来说吧,”老头如同小孩子偷偷地舔食了老奶奶费尽心机藏着的蜂蜜一般,愉快地吧唧了一下大嘴巴,然后将双腿麻利地一盘,将干枯的右手使劲一挥,饶有兴致地准备要长篇大论起来,就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忽然看见了精致而又充足的美食一样,不大吃一顿都对不起自己的肠胃,“其实有很多事,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一直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从来不会轻易地改变自己一贯正确的看法,所谓正确的看法其实就是——”
“行了,行了,你还没完没了是吧?”就在老头兴头正浓,打算好好地和眼前三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聊聊人生、谈谈世界、说说思想的时候,在他头顶上端坐着的一直都默默不语的老太婆用脚后跟狠命地砸了几下铺板,突然一声怒吼,吓得众人都有些魂飞魄散了,“还非得等着我把你的烂书给扔到车外边吗?”
“还非得等着我下去踹你一脚丫子吗?”老太婆一脸怒容地继续吼道,看来已经忍了半天了,“天天嘴嘴的,你以为你是谁呀!”
老头一听这番动静,吓得赶紧由一只外表优雅淡定的公鹿,瞬间就变成了一只见到凶恶巨猫的小老鼠,老老实实地躺在下铺上,夹起尾巴不再言语了,就差把浑身稀疏不堪的毛都哆嗦掉了。
毕竟眼前这个可怜至极的老头是因为和他们三个年轻人聊天所以才惹怒高高在上的极具权威的老太婆的,所以桂卿当时都没敢抬眼看那个瘟神一样的老太婆,他怕引起对方完全可以确定的强烈反感和不快,以及绝对难以预测激其烈程度的暴风骤雨。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趁老太婆不注意,他才敢稍微仔细地瞅了一眼她,却猛然发现那个老女人的眉目之间竟然很有些寻柳的影子,他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出来。
还有那个不绝于耳的声音,更是和寻柳的颇有几分神似。
正所谓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经过一看就是具有无上威严的老太婆如此率性认真的这么一咋呼,整个卧铺车厢瞬间像是被旷古未见的严寒冰冻住了一样,或者已然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马里亚纳海沟里,不再有任何明面上的争辩和议论声了,一切都归于可怕的寂静和沉默了。桂卿想,真该让这位法力广大的老太婆去管理天下所有的冷库或者海底龙宫的,她不干这个事简直是屈才了。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桂卿在感到无限的惊愕和无聊之际,不禁想起了苏轼写的这么几句关于“妻管严”的诗,并且没来由地以为自己将来断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可怜而又可悲的地步,因为他现在的女朋友(假如能称之为女朋友的话)寻柳如鲜花般娇艳,如玉米般朴实,如小溪般清澈,如棉花般柔软,怎么会变成这般恶俗的老太婆呢?
不可能,一万个不可能,他坚信这一点到永远!
“日本人虽然很聪明,智商很高,”为了尽快化解和消除那位强悍无比的老太婆一声怒吼给大家所带来的尴尬和无趣,王继秋在默默地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破天荒地变得机灵了起来,开始说起了一个和刚才老头所讲的话题完全无关的话题,即日本汽车的问题,还算他比较有眼色,“但是同时也很狡猾,心机很重,他们都是把质量最差的三流汽车卖给中国人,把质量更好的二流汽车卖给欧美国家,而把最顶级的一流汽车留给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