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兴宁四年,东都。 入了冬后,天亮得愈发晚了,四更的鼓敲过,天却还是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不见。 五更虽未响,但有些小贩走夫便已匆匆醒转,点灯忙活,烧水蒸食,备着五更前的官人们上朝前卖的茶水吃食。虽是忙赶但动作仍是静谧的,人声几不可闻,只有巷中的腾腾白气此起彼伏。 倏然一阵急迫的脚步声划过,铠甲与佩刀接连不断的撞在一起,发出连串的声响。火光飞过,但因着握着火把的人群动的太快,还没来得及照亮什么,随即又归于黑暗。 一个人影飞跑在最前方,转了几个巷口,正不知往何处躲奔时,突然发现自己竟跑到燕子西巷来了。于是来不及多想,跑到一个屋子后面,轻声拍了几下门板。 秦宝哥因家里修葺,醒得比平常早些,正掌着烛灯瞧屋子,便听到轻微的拍门声,以为是牙人领工来了。他正想着怎地今日这般早时,方才把门一开,却见一个人影立刻闪了进来,他方要大喝,那人却凄凄的道:“好哥儿,是我,周顺吉。” 周顺吉一进门槛,在秦宝哥发愣之际,便急急的把栓落了。 方才停手,外面人声便近了,火光也不住晃动,秦宝哥在门缝一看,却是夜间巡城的金吾街卫和军巡铺官兵,浩浩荡荡的打着火把跑过,粗粗一看,竟有二十多人。 周顺吉将他拉到一旁,喘得话也说不出来,手撑在膝上似是下一刻便要跌坐在地上去。 秦宝哥脸色难看:“你可是犯了事儿?” 周顺吉顾不上喘了,膝下一软便跪了下去,眼泪也刷地下来,压着声音:“好哥儿信我,绝没有。”说完又急急的补了一句:“我妹子还靠我养续着,我怎敢犯事?” 秦宝哥听他提起自家妹妹,脸色缓了缓,瞧向门外:“那门口的金吾街卫是怎么回事?”忽然瞥见角落暗影一动,叫了一声:“六莹。” 周顺吉见秦宝哥瞧自己身后,便跪在地上转了个半圈,见到了来人。 因离得十分近了,虽没有掌灯提笼,但借着外围的火光,仍看到她穿了一件对襟式暗蓝色翻领小袖齐膝外衣,对襟处有着两条窄窄的白色绣领,袖口小紧,蹬着双黑色软棉靴,腰间系着两个小小的牛皮束袋。头发拿了根同衣色细带子拢绑住了,挽了个极干练的发髻,什么事物也不曾带。白皙的皮肤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扎眼,最绝的是一双眼睛极亮,整张脸在仅有的光亮下显得有些流光熠熠。但人没什么表情,走路几乎没有声响,从暗夜中显身的时候,身影似鬼像魅,挟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美得不太真实,像个索魂女修罗。 周顺吉因着哭,鼻音颇重,怯怯的叫了一声:“莹姑娘。” 六莹看了看里外的阵势,张了口:“周家小儿,我家一间屋子因重新修葺。牙人领你同旁人来,你年纪小,背砂少且慢,若不是我家哥哥可怜你,不忍告诉牙人,你觉得你能在这里背上几日?这大冷天,你做背砂人,别说热水暖汤没少你的,吃食也时有发补。你倒好,把官兵往我家引。” 周顺吉听了,赶紧伏下去咚咚磕着头:“宝哥和莹姑娘的恩情,小人晓得的。只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求宝哥和六姑娘给条活路,再不济二位也会听小人说个始末,但被官兵们拿到,送到军巡院去,小人冤死不打紧,我那妹子怎么办啊?”说完便伏在地上,脸隐在衣袖中压抑大哭了起来。 秦宝哥看了看六莹,那莹白的脸上仍是不为所动的漠然,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把话说仔细了,到底怎么回事?” 那伏着的身子打直了些,一手抹着泪,便呜咽凄凄的说了。 原来周顺吉起早,给妹子温上了药,留了吃食后,便想乘早去待漏院外做使唤人。官员们上朝时辰早,往往出门紧赶,常有打发人去买吃食、洗面药水或取物。东都的贫家小儿便候在去待漏院的路上,等候官人们差遣,得些打发钱。 周顺吉打着呵欠缩着手在衣袖中,迷迷瞪瞪的走着,却见到有人吃醉了酒,吐了一地,伏在一脚店外的布袋上睡着了。那周顺吉左右瞅了瞅,便想着去捡那醉汉的好处,是否带了钱财在身上。 这事在东都不算稀奇,每夜总有汉子在外吃醉酒睡在道上,要么遇到巡察的金吾街卫,被弄醒后晃悠悠的返家。要么便是家里人出来寻,寻到扛返回去。有时杂人走贩路过,见人昏睡,手脚不甚干净的,会飞快的扫一眼,免不了被摸索一阵,偷些钱财。 那周顺吉摸了一阵,钱没摸到,便觉得这人有些怪,便不摸了,唤了一声爷,想将人叫醒,那人却不动。周顺吉将人扳了直起来,却瞧见那人面庞深紫,嘴唇发乌,早已绝气了。 周顺吉万万没想到人死了,骇得惨叫一声。刚叫出声便后悔不迭,撒手将那人一推,自己赶忙躲在了巷口的另一边铺门上贴着,大气也不敢喘。随即便有金吾街卫寻声而来,瞧见了地上的尸身。 一行金吾街卫聚在那尸身周边,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周顺吉因侧着脸聚精会神的留意身后动静,却没想自己正面的巷口疾步走来几个打着灯笼的人,灯笼上糊着“军”字,应也是被他刚刚的叫声引来的军巡铺兵。一行人瞧见他鬼鬼祟祟的躲在脚店门前,把手中灯笼往前送了送,喝了一声:“什么人?” 周顺吉骇得几近跳起来,身后的金吾街卫也听见了动静,走了过来。 等周顺吉反应过来,自己已慌不择路的跑了几丈远。金吾街卫和军巡铺兵万没想到他敢跑,汴国律法,走逐之人是可就地处置勿论的。 金吾街卫和军巡铺兵愣了一愣,但立刻拔腿便追。周顺吉年少身巧,对小巷极熟,两拨官兵竟也一时没追上。一行人一路狂奔,到了韩家烟火在的燕子西巷,他已然快坚持不住,忽地瞧见韩家后门,便试着拍了拍门板,被秦宝哥误放了进来。 周顺吉断断续续的说完,哭也止住了:“宝哥,莹姑娘,我知我不该手脚不干净,去贪那便宜。但人真不是我害的,借天爷的胆我也不敢啊。宝哥你是知道的,我家妹妹病了许久,实在是没有钱去马行街请医者看,只得吃游医开的方子。我也不是不学好,故意去做那下龌事,但实在是逼得没法子了。”说着又呜咽了起来。 六莹只觉得棘手。 果然,秦宝哥眉头蹙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