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3 旺生娘大限到了
麦收之后，太阳依然像发了狂，晒得大地发烫。空气像随时准备爆炸的气球，滚滚热浪把秋庄稼烤得一片惨淡，豆子棒子叶儿拧成了卷儿，树叶烤成了焦黄色，人们对秋粮的期盼落空了，本来，为了支援国家建设，大队小队为了多交公粮，上年改变了耕种计划，扩大了麦子种植面积，地瓜种植减少了，人们指望地瓜高产来救命的希望也落空了。
秋季分粮已经尘埃落定，人们没再像分夏粮那样经历从满满地期待到深深地失望的巨大反差，默默接受了分到的点眼药一样少得可怜的粮食。计算着这些粮食即使每天节省到极致，够一家人吃到哪一天，以及过了那一天之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没粮的日子怎么过。
淄河涯不断传出年老体弱的老人或者幼小的孩子被饿死的消息。这天听说南头的哪个老头饿死了，又一天听说后街的哪个老嬷嬷死了，再过几天又传出谁家孩子养不活了，眼睁睁地看着饿死……每个社员一边饿扁了肚子，心里惶惶地传递着这些消息，不知道哪一天死神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死亡很快来到了旺生娘面前，旺生娘先是腿脚肿胀，后来肚子鼓起，像个透明的皮球一样，里边全是水，动一动，水似乎就能撑破薄薄的肚皮，溢出来一样。
向贞做了一碗棒子面汤，端过去，旺生娘躺在床上，摇摇头，她知道家里就还有一点点棒子面了，就留给孙子吧，她气息微弱地说：“甭糟践饭了，俺不中用了，夜来后晌俺梦着大儿子了，他说在那边占了个山头，等着俺去享福呢。”旺生娘灰黑色的脸上竟然浮出了少有的笑容。
旺生爷立刻变了脸，粗声粗气地吼道：“甭提那个私孩子，要不是他，咱家还遭不了这些罪呢。”
旺生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想说点啥，嘴角抽动，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喘了几口粗气，眼角盈出了浑浊的泪。
旺生娘是个老实巴交的小脚女人，不光腿脚不利落，手上的活儿也不利落。旧社会的女人，手上没活儿的，那在婆婆家就没有地位。旺生娘自打嫁过来，喘气就没匀停过。过了门，就承担起全部家务，磨面做饭，刷锅洗碗，挑水洗衣，喂鸡喂猪，照顾全家老老小小，她踮着小脚忙活得团团转，但活干得不利不索，咋也得不到婆婆地认可。旺生家有二三十亩地，麦上秋上要顾短工帮着收麦收秋，这些人的一日三餐都要主家女人做好了，再派人送到坡里，平常日子的活儿旺生娘都应付得很吃力，到了农忙季实在是做不出饭来，这样就常常遭到旺生奶奶的责骂，旺生娘又生性老实，笨嘴拙腮，再加上她也觉得是自己无用，就更是任由旺生嫲嫲欺负，这样时间长了，旺生娘在家里连说句话的分量也没有了。
旺生爷见老婆不再说话了，看看陪了自己半辈子，受了半辈子委屈的老婆，眼看要不中了，旺生爷心生怜悯，感觉愧对老婆，他的语气缓和了，说：“甭说傻话，快喝了汤，身上就长劲儿了，咱孙子还要你带呢。”
向贞站在门口，朝旺生爷摆手，旺生爷出来，问：“啥事？”
向贞说：“俺有点东西，看能不能拿出去卖了，换点粮食，兴许能救回娘的命。”
旺生爷问：“啥东西？”
向贞看看天井里，没有人来，低声说：“是俺娘留给俺的东西，俺没敢拿出来过，怕惹事儿。”
旺生爷虽然猜不到是啥东西，既然是她娘留下的，肯定是不能见光的，旺生爷坚决地说：“不行，咱这种家庭，经不起风出雨打了，万一叫人知道了，刨根究底，麻烦事儿就大了，咱不敢创那个忽儿，甭说咱不能拿出来，就是能拿出来，也没人敢买，更甭说换粮食了。”
旺生娘喘着粗气在屋里喊：“老头子，你……让向贞……把孙子抱过来。”
向贞赶紧到南屋把景仁抱到娘的面前，说：“娘，看看你大孙子，你吃了饭，快点儿好起来，好照看景仁。”
旺生娘看着景仁，浑浊的两眼努力睁大，发出了一点点光亮，她费劲儿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向贞把景仁抱得低一点，让旺生娘能摩挲到景仁的脸，支撑了一会儿，终于旺生娘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但眼睛仍然圆睁着，说：“好媳妇，俺把孙子……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带着，保住咱家……这根苗儿……不能……不能让他饿死……”
这些话旺生娘说了很长时间，说得断断续续，向贞极力忍住泪，但眼泪还是不听话，顺着脸颊刷刷地流下来，她哽咽着说：“娘，你放心吧，只要有一口吃的，俺就不会让他饿死，咱……咱都要活着。”
“俺信得过……你。”旺生娘用很低的声音说，然后她把眼光转到旺生爷脸上，意思是对旺生爷有话说，旺生爷把脸凑过来，耳朵几乎贴到旺生娘的嘴上，旺生娘浑浊不清地跟旺生爷嘟囔了几句，意思是向贞是个能干的好媳妇，以后就把家交给向贞，她能顶起这个家，叮嘱旺生爷要好好对待向贞，看护好孙子。
旺生爷沟壑纵横的脸上挂上了两滴泪，他哽咽着：“放心吧，这次俺听你的。”
旺生娘又说：“俺……死了，甭……花钱……把俺……埋了就中。”旺生娘的话几近耳语了。
旺生爷知道说啥也不顶事了，旺生娘的大限到了，他不再安慰她，眼泪淌下来了，他看了看炕尾的棺材，说：“俺知道了，你死了，俺把你装在那口棺材里，你在那边等着俺吧。”
旺生娘的眼睛又一次睁开了，那是老头子给自己打的棺材呀，能给俺？
过去，村子里有这样的习俗，人还健在就先做好寿材，放到炕边上，可能是寓意“守财”吧，当然这得是家境比较好的人家，穷人家有些死了也混不上口棺材的。旺生爷的棺材是在解放前就做好的，□□那会儿，民兵想抬去做大炼钢铁的燃料，但都嫌晦气，谁也不愿意抬，现在旺生娘能用上了。
旺生爷看见老婆疑惑地眼神，肯定地点点头。
旺生娘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她知道自己死了，还能成殓在棺材里，在那边就有地方住了，不算是孤魂野鬼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现在村里死了的人有几个能混上棺材的？她知足了。
旺生爷和向贞来到天井里，低声对向贞说：“明日一早给旺生去电报吧，你娘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