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自傲
“嗯。”凤栖梧桐。既有梧桐,又怎么能没有凤凰。
她就像这颗凤凰花种子,懵懵懂懂降落在了他的掌心。仿佛在等待甘霖的灌溉,日复一日的照料,便会长成一树繁花。
落在他掌心的种子自然要栽在他的院子,而开在他院子里的花,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
素来视天宫种种为无物的大殿下,从未生出过这种荒唐可怕的妄念,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就像是泥沼,正悄无声息一点点吞噬着他。
“殿下…”
锦时望着他的眼睛,想起母亲说的那些前尘旧事,话到嘴边,可见他身量单薄,伤情未愈,此时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于是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忍不住探出手,小心翼翼为他撩过垂散下的一缕发丝,指腹轻轻抚过他的额角,为他治愈起那里本被遮挡住的疤痕。
席玉猛然回神,仓皇地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别看,难看。”
“别动,就好了。”
两人同时开口。
“…”锦时眨了眨眼,本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结果竟是不想她看到那道伤。还真是…意想不到。
“原来殿下这么在意自己的相貌呀。”锦时倏地笑了起来,手上动作未停,轻轻捧过他脸颊。
“我…”席玉一时百口莫辩,怎么说都越抹越黑。
他在意的哪里是相貌,他在意的是她的目光。
“好看的,别怕,都会好起来。”她安抚着他,灵力温柔地一点一点消退了疤痕。
席玉感觉到自己心头颤了颤。
以前看着伤口愈合疤痕消失,他只觉嘲讽,因为心底的伤痕从未有一刻得到缓解;而今她与他说都会好起来,他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
会好,都会好。
“当初救狐狸神君时,我每输送进灵力,就觉得亏虚的难受,越急着要救命,越进展的慢吞吞的。”锦时看着他额角彻底消失的疤痕,心中满是得意:“这回嘛,还真是越做越顺手了!”
席玉身子微不可察的一僵。
“仙子不该随便施以援手的。人心难测,你根本不知所救下的是什么人。”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她,只是声音低沉了下来,参杂着晦涩难懂的情愫,又似是自嘲。
“一直行于黑暗中,小心谨慎,本已惯了,可忽然得到一道明光,令他不必磕的头破血流,摸索前行,就会贪心。”他如此说道。
锦时微微歪了歪脑袋,看不懂亦听不明白他眼神、话语中所蛰伏着的复杂,索性都归咎于了他的心伤。这天宫确实很冷血,但那不是他的错。
“殿下,没有人是应当活在黑暗里的,向往光明,怎么会是贪心呢。”她一字一句认真的与他说着。
席玉默然不语,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在贪心。
不争,是因为他身上背负着的罪,与还不尽的恩情。
实则他从来都不喜事情超出掌控范围。而若即若离、飘渺、压制,都会令他心烦意乱;他喜欢一切尽在掌中,所以藏拙三万年,便是不想被真正的牵制。他想要别人看到的,仅仅是他愿意被看到的。
在此前,他冷睨诸神众仙,清冷自傲。可于此时,他偏偏对自己曾最避之不及的飘渺之物起了兴趣,生出了期待。
不想再回到曾经,不想再一个人孤寂的于漫漫长夜中消磨,而格外恐惧,对得到的温暖始终忐忑不安;想确保她,别放手,别离开。
他自五千岁时起掌凡事已两万五千年,一颗心早已磨的冰冷淡漠,深知还清因果的结束远比一生圆满重要,故而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苦苦挣扎的人们溺水而亡。
妄念的生长,令他将溺水的滋味亲尝。而她,就是那块给了他希望的浮木。
他害怕这块浮木会被水流卷走,害怕失去这唯一拥有的生机,甚至自私的不愿分出一半与旁人。
所以,当他听到她说救司昭时的种种,心头居然像被抢了东西一般。
司昭向来是什么都有的,向来最讨人喜欢。清朗,明媚,赤诚,而耀眼。他与他虽不够亲近,却也素无矛盾。此遭也多亏了司昭和云凡才得救,于心中已是将他当做了兄弟。
那样明朗、明净、纯粹,他与她是那般相像。
而他呢?他身上全部都是那沉重的‘罪’留下的痕迹。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因为惶惶不安,而对自己的弟弟心生嫉妒。他害怕司昭太好,害怕她看到了更好的人,会将他留在原地。但他并不能约束着她此生只准有他一个朋友。那未免太荒唐。也没有说这种话的身份与立场。
他是如此小人心境的揣度他人,像未开灵智的牲畜一般‘护食’,然而三万年的压抑,一旦打开峡口,那些欲念、妄念便疯狂滋生。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如此敏感多疑与卑劣。
自卑的映射,便是嫉妒啊。
席玉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使他脑袋清醒了一些,不再沉浸于那些纷扰的思绪。
可偏偏她说:“坏了,我答应狐狸神君要早些回昭阳宫,殿下,我得走了,明天我再来!”
她离开这么久,不知狐狸神君一只狐如何应对天后,天后会不会生了疑心。狐狸神君是好狐狸,她可不能给狐狸神君找麻烦!
锦时匆忙起身,与席玉一礼作别,抬脚跑了两步才想起明明可以捏个诀,一拍脑袋,小声说了句“哎呀,真笨!”
席玉缓慢地站起身,望着那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清虚宫的门口,不自觉捏紧了袖角:“…好。”
夜风一吹,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可神仙怎么会觉得冷?大概是,太寂寥了。
他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院落,指尖轻轻接住了一片在风中摇摇晃晃悬落的梧桐叶。
一瞬金光掠过桐花桥,往昭阳宫方向赶着。
不同于清虚宫的烛火幽微,昭阳宫外各式雕花的水晶灯长明,琉璃瓦上探出一半海棠。司昭斜靠花下,任落花缱绻在发梢衣角,半阖着眸子。
似乎是听到了她回来的动静,慵懒地抻了抻胳膊,侧首间四目相对:“没良心的小凤凰,我以为你是准备在清虚宫住下了,倒还记得回来?留我一个应对母神,扯了好些鬼话。”
“辛苦辛苦,实在对不住啊狐狸神君。我瞧大殿下伤得厉害,就光想着为他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