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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看到了无数生灵的寂灭。
——与你有关。
最初,我以为这和尚疯了。
可他说他生来即有卜算之能,曾占过你一生的命数。他说你本该顺风顺水,证道飞升,然而隔上几十年再看,运势却急转直下,显出魔障横生,杀孽压身的恶兆。
我本能的不愿相信。我想轰他出去。
直到他说出一个年份。
——菱角儿,那是你和佴释之初遇的年份。
我信了。
我将巴无忌迎进洞府,沏上好茶,以贵客之礼相待。
他告诉我,我先前查阅典籍的动静太大,已经引起了合欢宗宗主的注意。
我说那又如何。
他拿给我一张密函。
菱角儿,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人劫掠我们的风月宝鉴。他们试过。魔修试过,名门正派,也试过。只是他们发现,一旦杀人夺宝,镜子也会随之碎去。若不伤性命,仅仅剥离,却又成了一块废铁,即使拿到手中,亦不能驱使。长此以往,才渐渐歇了心思。
而这些,外人知道,你我——生长于合欢宗之人,却从不知道。
是无需知道?还是不能知道?
——原来无需我们自欺欺人,早有人捂住了我们的眼睛。
我看了这盖着大自在殿佛子印鉴的密函,半晌没有说话。我想起上善诀,那也是如出一辙的霸道,牢牢制住所有灵力。一旦开始运转,至死不能改修。
制造这两样东西的人。他们在害怕什么?
怕我们不再做妖女?怕我们弃置一件法器?
可这究竟有什么好怕。
妖女只是住在合欢宗,每年上缴的那点灵石,与其说是份例,倒不如说是租住洞府的房钱。恐怕全部加起来,也只够维持宗门大阵的开销,至于旁的,还要从公库里填补。
你瞧,他们并不图利。而既然身处合欢宗之内,又有何虚名可谈?
至于风月宝鉴——除了最初祭炼时剖心剜骨的痛,几万年了,它从未对妖女显现出一丝害处。以至于合欢宗功法入门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祭炼这法镜。若有愚笨些的,还会使长老从旁辅助。
我想不通。为什么既然不慕名利,却要大费周章地从人海里将我们拣出,养上十几年,塞一面镜子,驱赶着,去做追欢卖笑的妖女。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做一件事。他们花尽心思来铺这张大网,究竟有什么所图?
我问巴无忌。
他缓缓转着手中佛珠,亦不能回答。
“既然如此。”我又问他,“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意呢。”
我说,你瞧,我虽是合欢宗人,却并不比你知道的更多。你千里迢迢,上门告知我这噩耗,难道只是为了看我迷惘伤怀?
“不。”巴无忌说,“我此次前来,是有事所求。”
他要我主动剥离体内的风月宝鉴,交给他,带回大自在殿,供长老们仔细搜检。
他说,前人争抢风月宝鉴,多是以外力强夺,从不曾有哪个物主自愿割舍。也许正是因此,才会致其衰毁。
是了。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弃置自己用惯了的法宝?
——不。不……也许有,只是不被知道。
巴无忌说,若我同意剥离。一则,有望取到风月宝鉴,仔细剖析,追根溯源。二来,他会把这个消息大张旗鼓宣扬出去。倘若真有人造谋布阱,定不能容忍计划败露。只要他有所动作,在大自在殿的眼皮底下,必然露出马脚。只是……
“只是,我的性命却不能担保。是吗?”我笑了。
他似乎不忍回答,只低低念了句佛号。
我翻出自己的风月宝鉴,催动,久久凝视那个再也不会亮起的名字。
我问他:“你说自己生来即有卜算之能,那你算一算,我和此人,可有缘分?”
巴无忌惊讶于我的突发奇想,却还是接过去,闭眼测算。
我端起凉透的茶盏,静静地等。
那一盏茶,喝得可真漫长啊。
终于,他皱着眉开口,说:“怪哉。道友与此人本该是一世夫妻,怎么如今,却阴阳两隔。”
这话音落地。我心里悬了四百年的石头也落了地。
竟是如此。
原来……如此。
平生夙愿已偿,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哭该笑。
我饮尽茶水,把那茶盏原样放了回去,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我说。
“好,我答应你。”
我既然应下巴无忌,便随他去了大自在殿。
他与我说,由于风月宝鉴和上善诀勾连太深,故而要先封住我的功法,再行剥离。其间会请来药王谷的医修从旁候着,若有不测,便及时与我医治。
我无可无不可。只是随意点头。
菱角儿,事到如今,除了查出真相,我哪里还有别的愿景?
明日便是定下的日子了。
菱角儿,我不知能否将这东西剥离,也不知剥离之后,我是否还有命在。只是若不能寻出误我之人,手刃仇雠,即使活上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趣?
错过此次,日后夜梦故人,我又如何,面对我的心?
我意已决,无可回转。纵陨身糜骨,绝不相怨。
如若上天垂怜,助我功成。此后便心念通达,再无挂牵。如若不成,这封信大约会被巴无忌转交给你。
你见信,当明了我心意。便可扶灵而归,与他同葬。
毋须为我哀戚——我终于甩掉这肉身桎梏,魂归天地,此后畅快逍遥,何尝不是一桩乐事。
菱角儿,我半生茫茫,唯二所幸之事,一是遇他,一是遇你。
与他此生坎坷,两两相误,如今爱意尽消,只残留满腔执念,不能释怀。
与你,虽非手足,却是一见如故,相视莫逆。思之念之,实为幸甚。来世若还为人,仍愿与你做一遭姐妹,共修大道,白首同归。
勿念。勿念。与佴释之好好活下去。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燕初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