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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下山的第352年。我虽已经基本摆脱被追杀的困局,但在对合欢宗的调查这方面,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再三考虑之下,我决定干票大的——掳一个合欢宗的长老来拷问。
此行铤而走险,一旦失手,便是有去无回。临走之前,我先与巴无忌见过一面,将自己的风月宝鉴递交。他与我同样知晓那个秘密,此行如有不测,这物件留给他,也许还能琢磨出些东西。
一切就绪,我身无挂碍,却空前地思念佴释之。
……好想见他。
不能见他。
星机阁附近埋伏着许多合欢宗种下的暗桩。五十年间,这些眼线从没有一刻撤下。我压根靠近不了。
没办法。我只有去了另一个地方:大陆西北,那个我们盘桓过几十年的镇子。
当初我早和佴释之早已将那宅子买下。若是没有意外,它应当还好好的。
也许那里还残留着一些我们相守过的痕迹。
小镇闭塞保守,几十年过去,风物没有丝毫变化。
行至小院门外,铜锁已生出层层青锈。四十八年,凡人的大半生。若我与佴释之只是凡人,恐怕一别之后,到死也无再见之期。残生便以憾恨终了。
——可即使身为修士,似乎也并不比凡人好上多少。
看那萧绍,曾经的合欢宗宗主,一生顺遂,得道升仙。身份够高了,修为也够高了。然而任他有呼风唤雨之力、移山填海之能,依旧逃不过命数作弄。
只恨天地不仁。
看着那糟朽的锁芯,我心绪复杂。
锈成这样,定然是打不开了。可毕竟是跟佴释之一起用过的物件,若说捏碎,终究有些不忍。
叹口气,干脆将钥匙收回乾坤袋中,往旁边院墙走两步,轻轻一跃,翻了进去。
我本以为自己会落在枯草丛内。
佴释之不在,那些娇贵的花草无人侍弄,恐怕早化作烟与尘。可等双脚真的站在地上,院内的样子,却叫我有些恍惚。
这里……和离开时,没有半分不同。
窗前兰草,院内小径,石桌上一对茶具,矮墙边半架紫藤。还有,站在小厨门边,静静看着我的那个人。
他说:“阿菱,我做了你喜欢的糕点。”
【七十八】
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扑向佴释之的。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挂在他身上,又哭又笑。
“这是梦吗?”
我说:“你怎么会在这?”
他抱紧我,说,“阿菱,不是梦。”
我不敢信。“你骗我。这就是梦。我那么对你,你一定恨死我了,怎么还肯来这里。”
“不会的。”
他亲了亲我的鬓角,说,“阿菱,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
像是临刑的囚犯得到赦免,我嚎啕大哭。而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拥得更紧,轻轻拍着我后背,一下一下。
“我很伤心。”我说,“这些年,我一直很伤心。我不想和你分开。可是你师尊说,我会动摇你的道心,让你入魔。他叫我离开你,不然,就一直给合欢宗占卜我的行踪。我没有办法……那时候一直有追兵,我不想死……”
我语无伦次,抽噎着辩解。
“没事的、没事的……”他痛惜地抚我脸颊,“我都知道。阿菱,没事的。我不怪你。”
他说:“我一直想找到你。可你总不肯回信。着意通过占卜寻觅,你足迹又飘忽不定。后来宗门来人,用你的安危要挟,我只得跟他们回去。直到前两年师尊闭关,才寻到机会,悄悄逃出来。”
我手足僵硬,喃喃自问:“他们拿我威胁你?”顿了顿,惊诧化作怒气,不由冷笑道:“是了。现成的软肋,多好用。”
他望着我,眸中隐有泪光,默默不语。
我又心软起来,低低问他:“你什么时候到的?一路过来,都顺遂吗?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我出来后,便去寻你。可你行踪不定,今日尚在此地,明日便到了彼处。我总也追不到,便只好回到这里。心中想,也许有一日你行经西北,会愿意过来看看。”
“回到这里,四下荒败。我便修缮窗几,清扫庭院。照着原样,把花木一一种上。起居作息,倒比宗中闲适。”说到此处,一叹,“只是很想你。”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直到一月之前,我晨起占卜,忽而惊觉你行迹隐约向西北蔓延,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痴念。此后便日日起占,而每一日,你都比昨日离我更近。阿菱,我……我很高兴。”
我眼眶一酸,忙把脸埋进他胸前,说:“好傻。”
他轻轻摇头,笑了笑,眉眼之间,还是旧日的温柔:“能看见你,就很好。”
“傻子。”我重复道。
“见一面,之后呢?之后又能怎样?”我试图教自己说得轻快一些,然而话音出口,依旧缠绕着沉闷的苦涩,“我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你教我拿你怎么办?万一他们知道你和我在一起……”
“不会的。”他轻声打断我,“阿菱。星机阁人情淡薄。师尊一闭关,没人会特意留心我的境况。再说,有佴持替我守着呢。你知道的,那孩子一向稳妥。”
“佴持?他?”我想起那个白嫩的小团子。
他应了一声,含笑看了看我,牵着我的手走向内室:“阿菱,不要再忧虑这些了——至少今天不要。来,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我们再做打算。”
说着已进了门,掀开小帘,引我坐到床边。又弯腰为我去了鞋袜和外衣,放下重重纱帐,请我安眠。
床榻舒适轻软,爱侣温声好语。讲实话,过去几十年,我不是在杀人的路上,就是在被杀的路上,每每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哪有这样的好待遇?
此时到了熟悉的地方,心神松懈下来,还真有些困倦。佴释之一在我身旁躺下,我便丢开枕头,还如旧日那样,枕在他臂弯之间。
这怀抱合该是为我天生天造。躺进去,便是长久以来的空缺,终于得到补全。我安然地偎着他,气息渐渐趋于平缓。
然而毕竟是亡命天涯数十载,固有的习惯一时难改。即使是沉睡之时,我心头亦细细地绷着一根弦。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已响起稀疏虫鸣。半梦半醒间,枕边人似乎向我倾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