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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前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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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沐着风雨回中庭,还没有迈进门槛他就听到轰然大笑声。他攥着浸着水的袍子没心情也没精力去奉承贵人,打算找个僻静地方换衣服。人群中的贵人们乐不可支地围在一个白发苍苍的方士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什么,压根儿没注意到有人离去又回来。

帘外五个身份微贱的侏儒卖力地用鞀鼓引逗用心装扮过鱼和龙,鱼龙身上的幼童跟着鼓声表演。鼗鼓用力敲着,热烈的节奏可以与轰然落下的雷霆相比,可还是没什么人观赏。“鱼龙曼延”后,优人在绳上翻滚跳跃,他们脚下只有一条纤细的绳子,绳下竖若干把把尖刀。

这就是“陵高履索”,危险得随时会有性命和鲜血掉落,但是中庭的女人和男人还是没心情多看他们一眼。被称作是李延年的男孩子从鱼龙身上下来不久后,就又穿上畏兽戏沉重的戏服。张汤听见那个小男孩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要再来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嘛!”

他小小的身子被其他失意的侏儒和倡优推倒,不由得放声大哭。这个险些没从鱼龙身上摔下来摔成血泥的小孩此刻哭得悲切,他父母爱重长子,预备让长子李广利从军,让他和弟弟李季用稚嫩肩膀扛起一家重量。

母亲大腹便便,哥哥又需要钱,弟弟太小表演不好,父亲则又去拿钱赌偷酒喝,一副命不久矣还要连累家人的样子。生活冷冰冰的,还没给深陷在泥沼的人一点甜头,就先把重量全都压在这个没有七岁大的孩子身上。

张汤听着哭声忍不住想起另一个哭泣的女人,是不是所有被命运抛弃的人都是这副哭脸?嚎啕的,伤心的,无望的。随即张汤看见更令人绝望的一幕,他看见监奴进来,那个受了欺辱的小孩子立刻止了哭声。他用看见人进来那一刻就擦干泪水,笑嘻嘻看着监奴,用稚嫩的脸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希望不要错过下一次的凤凰戏。

监奴用暴雨一般的毒打教训了他,用各种各样粗陋下贱的词汇形容这个幼小的孩子,用脚踢用手推搡他,用响亮的耳光和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污蔑这个稚童。监奴其实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孩,他之所以这么残酷的羞辱、虐待甚至折磨这个孩子,仅仅只是因为贵人身边一个得宠的倡人拿他取乐。

在贵人面前无比弱小的监奴,在幼童面前就有了无可比拟的权柄和威力,他的笑是春风化雨,他的怒就是万丈雷霆,除此之外对着这孩子他甚至还有着数不清的帮手。张汤看见其他侏儒、倡优甚至还有比李延年更小的孩子加入这一次的暴行。

之前和李延年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朋友不是将头转在一边,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就是自己也加入了进来,好像可以通过殴打提高自己不比草芥高多少的地位,与高贵的监奴大人称亲道友。

那脆嫩的呼救声一声比一声弱,一下比一下微小,张汤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涌来的勇气,冲进人群抵挡暴风暴雨一般的拳头。当密集的疼痛落到他的背脊、臂膀、脖颈乃至于脸面上时,张汤发现自己的头脑从所未有的清明,心气出奇得平静和悲哀。这一刻他不再是周阳候阴影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刀笔吏,太尉府趋奉无度的小人,出卖女人换取富贵的伪君子,而是一个深陷不幸的人。

“够了!”说这话的日者像楼船破开海浪一样从容走到张汤身边。日者往往擅长观察天象,以占候卜筮为业。龟策裂纹、历法修订、人事更迭……林林总总都离不开他们,他们和倡优一样都是贵人身边不可缺少的小角色。。

监奴狠狠地向他吐了一口唾沫,眉毛都白了的日者从容擦拭干净脸上的湿痕,笑着对他说:“我可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你对我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监奴轻蔑地向他喷气,“对你这种一辈子都混不出头的糟老头子我有什么好客气的?我要连你一块儿打!我们灌氏家族的人,就是奴仆也比别人高贵!”

“你是灌夫他们家的人,我知道,他们一家从奴仆起家,却比老虎还凶恶。”漆器像是开了刃的尖刀一样砸到监奴头上,四下里一片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喘气,所有人都怔怔看着手拿漆器碎片的日者。张汤感觉到一直辖制自己的力量放松了,他赶紧回头去看自己身下的小孩,气息微弱,血淌一地,但还活着。

李延年的母亲,那个大肚便便的女人艰难地赶到孩子身边,她没受伤,那些和她坐在一起的女人之前拦住了她。她们自以为公正地拽住她的手臂和腿,让她眼睁睁看着孩子挨打,将她本就不漂亮的胳膊和腿掐出一圈又一圈的红痕。

“还好吗?能站起来吗?”母亲呼喊自己的孩子。李延年话都说不清楚,他或许会死在母亲怀抱中,裹着草席扔到城外。长安城外虎狼遍地,清不干净的竹田和荒草里隐蔽着数不清的嘴,长着獠牙流着涎水,那里极可能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李延年感受到母亲沉重滚烫的泪水,安慰她,“别哭啊,我很好,我还能站起来表演凤凰戏。我将来会有比现在更多的邓通钱,好多钱,我要做邓通一样的人物!到时候你就有一百个奴仆伺候你了!”

日者长长呼出一口气,向李母递了一笔钱,沉甸甸的,看成色还不错,没混太多锡也没刮干净棱角上的铜,“拿去吧,治不了病还能给孩子买张草席。穷苦人家就是这样的,生是不如死的生,死是充刮满怨恨的死。颍川的儿童都唱了多久的歌了,‘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浑浊,灌氏灭族’,可是你看灌夫他们家还是那么富贵,每天有上百辆车的车辙印在他们家门口。”

张汤仰起头对他说:“灌夫的父亲张孟只是颍阴侯灌婴的家臣,灌婴年少时也只在睢阳贩缯卖布。如果高祖不经过雍丘,他甚至可能作为流民死在章邯或者项梁手下。”

“年轻人不甘心?收了你的不甘心,安心坐回周阳候身边,那里才有你的前程。汉文帝时匈奴入侵到甘泉宫,烽火燃到长安城外,百姓害怕被劫掠都逃跑到荒郊野外,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导致第二年闹饥荒。哎呦!那一年的粟米每石要五百钱!就算是承平治世也没有一石一钱的价格!黔首过得苦呀!”

日者搔了搔自己的胡子,每一根白胡须都干干净净,没有一只虱子能在上面站得住脚。“‘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三十税一,反倒肥了长安洛阳以及巴蜀之地的商贾,搞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啧!”他摇了摇头,看见健仆拿着刀枪走过来,“对我一个老头子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一个半大少年追着健仆跑,“行行好,饶了他们吧!”他像磨面一样磨着那些仆役,声音哀戚得不像话,张汤听人群道出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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