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前缘(十二)
完全没想到欲壑难填野心勃勃的馆陶公主也曾有这样恬静和平的生活,可是什么时候丈夫就从馆陶公主近乎烈火的生活中退出呢?上一次见面,堂邑侯不在公主身边,上上一次见面,公主孤身前来。这个女人似乎一个人就能搅弄朝堂,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真奇怪,”刘彻其实已经猜出答案,“大长公主似乎和堂邑侯,出现了一些摩擦。”
“摩擦?”阿娇玩味这两个字,“您真会说话。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父母决裂了,他们谁也不要谁了,如果可以他们甚至会把刀子送进对方胸膛里,只为感受那一刻鲜血涌出的快意。他们爱了快二十年,儿女成列的时候反目成仇。父亲恨母亲,咒骂说她不守一个女人应有的本分,母亲恨父亲,恨到一个字都不再和他说,痛骂都不再有。”
“你能和我说说为什么他们走到这一步吗?”刘彻温声问道。
阿娇看着镜子,镜中是一张娇艳的脸,但过不了多久就会老去,被其他女人取代,她喟然长叹,“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他们成婚的十四年后,母亲无意从父亲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卷用绢帛做成的信,是女人的字迹。信上女人说柏梁台起火了,她要是没有死在火场中,就是上苍有意要她再看我父亲二十年。”
“柏梁台,二十年。”阿娇发出一声长长的、令人胆寒的微笑,“不要说她看我父亲了,其实我们都看到她了,挎着环首刀,梳着双髻,站在柏梁台上高傲地俯视着我的母亲,不可一世又茫然不觉的公主,还有她卑鄙的丈夫,可怜的三个孩子。那个女人,她就是如此的傲慢,如此的不知廉耻,好像她才是高贵的公主,我母亲才是商贾的女儿!”
玉镜台破碎的镜面照出帝后分离的身影,阿娇在裂开的碎片中找到自己几乎狰狞的脸。这件事过去多久了?十年还是二十年?但是那个女人哪怕一个转身、一个眼神,她都记在心里,一刻不忘。
不算明艳的脸蛋,干瘪的身板,还有倨傲的眼神。馆陶在柏梁台下看到那个女人,无意问道:“我这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了,她叫什么名字?”
家令还没有回答,堂邑侯率先开口,“成俊,叫这个名字,你在石渠阁御沟旁见过她,前不久还在韩信射台那里遇到过她,她卖玳瑁,也卖珊瑚,是个挺伶俐的女人。”
如果馆陶公主是个精细女人,她就会发现丈夫其实说少了,成俊还往斗鸡台运过鸡、走狗台运过狗,为还在世的薄太后送过白罴,当熊和人在殿下厮打的时候,她一刻不停地盯着生了白发的堂邑侯看。
当馆陶为文帝在长安站稳脚跟庆幸的时候,堂邑侯正忍受另一种隐秘的折磨,因为他在长安遇到了他为数不多的故人。
对于堂邑侯而言长安的一切都令人不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苍苍上天到堂堂大地,照见的都是丧尽天良的赌徒和恶棍。在这里,良心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吕产被曲周侯所骗,身死族灭;朱虚侯杀光吕氏,自己和哥哥也不明不白地死去;最清高的夏侯婴打开宫门,屠灭惠帝仅剩的四个儿子。
夏侯婴是太仆,驾驭天子的马车,他带着匪徒进宫,彻底吓破文景两位皇帝的胆。后来文景两任皇帝都用亲信担任郎中令这一要职,就是怕再有夏侯婴这样的人接送叛逆。
“真可笑。”平阳侯曹窋看着夏侯婴从声势浩大的法驾中探出花白的头,笑着对堂邑侯说道:“你觉不觉得夏侯婴是个挺可笑的人,二十年前他从高祖手中救下惠帝和鲁元公主,二十年后他帮人杀光惠帝子孙。若惠帝在天有灵,怕是希望他当年撒手不管,也免得他在世受父母欺辱,死后子孙受戮。”
秋日残留的暑热忽得褪去,只留下一种森冷往人骨头缝儿里钻。植满生花杂树的庭院在帷幕和涛涛树影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幽深,白云被风压低了腰,烈烈长风钻进平林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以至于蝉虫虽竭力嘶鸣,也无处寄声。相对的两人在比夜台黄泉还难熬的寂静中看到属于文帝的法驾行驶过驰道,消失不见。
在这番话的第二个月,平阳侯曹窋因为同情吕产及其家人被驱逐出长安,直到他的儿子迎娶阳信公主,他们一家才离开荒僻的平阳重新回到朝廷。
自那一天起堂邑侯陈午就出现了幻觉,他总是看到一对儿又一对儿的眼睛。数之不尽的眼睛在看着他打量着他,窦皇后花椒和泥涂成的朱壁上挂着一副青铜镜,那上面就长了一双含着讥诮笑意的眼睛大量着他,鸾凤为饰金玉为梁的镜台倒地,碎成几片,可每一片都有那双隐隐含着嘲弄阴毒的眼睛。堂邑侯陈午下了朝退到浸满凉意的水鉴边,可是涟漪波光中又生出那双带着红圈的眼睛。
眼睛,眼睛四下里都是眼睛,陈午几乎无处容身。在那样流露出刻骨恨意的眼睛前,他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稚子,失去了所有伪装的能力。日者、龟策、越俗,那些有关于黄帝和素女的传闻,他照收不误,拜访许负后他会再去找几个女巫为他治病。无力感达到最顶峰是是女巫告诉他,他身后跟了许多冤魂,那些冤魂不敢缀在贵人身后,一直尾随着他。
刘彻听了若有所思,“不慎吃了马肝的人会在病榻前对着巫医流涕,身陷囹圄的人会听信狱卒的欺哄,生活在忧愁苦闷之中的人往往会听信谗言,做出种种不切实际的事。做出傻事的人有很多,其中多数人是渴望得到,少数人人是期盼失去。失去的人中有的希望失而复得,得到的人中愿意付出一切,承受巨大代价只求不失去。堂邑侯,似乎不在二者之内。”
秋风中阿娇解开琴弦,从琴匣中取出一根完好的捻在手上,刘彻趁着她忙碌掠过她鬓发,为她簪上一枝带露的荷花。这大约是今年仅存的菡萏,颜色虽淡了些,但四面相对间,还能嗅到她鬓发上的隐约香气。他们两个人耳畔回旋出远处传来的宛转鸣叫,是大雁开始新一年的南飞。
“我也是在他离开我们之后,才认识到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作的悲哀,真心实意的恐慌和怯懦,不敢离开文帝的庇护,又舍不得自己的良心。他宠幸成俊,对此我只是恨我看错了他;他为了一点儿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吓疯了自己,对此我可真是鄙夷。总之,在侍婢、大奴、黄门、女巫……在我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见过没见过之人的帮助下,他可算是——”
“好了?”
“不,他更疯了。他要是不疯,他也不能跟着成俊钻进火场里去。柏梁台灯台被推倒时火焰从帷幔蔓延至屋梁,他追着成俊跑进浓烟中,成俊坐在火中如不知危险,笑得癫狂,他也看的如痴如醉,似乎二三十年的人世游只教会他此刻的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