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出
坐桌边，慢悠悠倒了茶，谢安才开口。 “小瑶，你已经十七，再过三年及冠，有些话我就必须直说，并且只说实话。 “你天性宽和，遗传你娘良善，也像我懒。亲手教你十七年，没见你多聪明，注定做不了开疆拓土的事情。所以我对你的计划是，守成：东山宅子和地契全留给你。这些占咱家收入七成，是大头，你不陌生，每年秋收也带你算过，独自经营应当不困难。与此相对，等我和你娘离世，你必须关照弟弟妹妹，在他们需要的时候提供帮助。从我手中拿到的家产，你给他们分不分，怎么分，你来判断。最起码管一口吃的，为家里托底。 “这些，做得到么？” 望着父亲凝重，谢瑶郑重道：“是，儿子向父亲保证，一定照顾好咱家人。” 听到他应承，谢安微微一笑，又道：“谢家整个家族的底，其实都在豫州，你大伯过世后本想传给我，但我让给了你四叔。建康官场之事，不像我们住会稽，与你羲之伯伯往来友善，而是处处如履薄冰，明争暗斗。无论外人说什么，豫州，你别惦记。我知道你，就算豫州你拿到手也守不住，守不住，折损财物还算轻的，最怕你性命都不保。四个孩子当中，你娘最疼你，到时候她怎么办？” 谢瑶闻言立刻道：“儿子一定谨遵教诲，友爱亲族，保重身体，不让母亲担心。” 谢安欣慰点头，又道：“你羲之伯伯一两年内也想从会稽内史退任，将来会由老二凝之继承。咱们两家关系向来不错，有需要帮忙之处，去找他；他有为难之处，你该帮也得帮。人生得知己不易，你要珍惜。” 谢瑶答应：“是，父亲。” 烛火之下，谢安将茶水一饮而尽，谢瑶又把杯盏填满。 望着儿子乖巧，谢安又叹：“身为男子，人生大事，其一立身，其二家庭。娶妻之事，为父也没法提供建议，因为按照惯例，都是世族通婚，从中挑选年龄相仿的配婚罢了：你大伯娶妻阮容，乃阮籍后裔，二伯妻子出身太原王氏，四叔妻子出身琅琊王氏。我同你娘相识成婚，纯属偶然。 “我成名早，十二就被人约婚，都是我自己拒绝的：自小看惯家庭不睦，认为婚事只能带来麻烦，埋头学海，起码有所进益。及冠之后，我不想出仕，你祖父将此处封地赠予我，让我自力更生。更是在这个时候，与你支道林伯伯相识，就也产生过出家的念头。 “然后，没想到，被家书叫回建康，认识了你娘。 “见到你娘的时候，我只觉得她真美。但在那之前，我先知道她聪慧。短暂惊讶之后，先生出害怕：怕她已经嫁了人。于是我直接问她家庭情况，她说没嫁人，我才稍微松口气；你外祖父去世多年，我就跟你外祖母和舅舅讲想求娶你娘，饶是陈郡谢氏的家境摆在那，我进门也直接带了聘礼，你舅舅也没答应，只说，你娘答应才行。 “然后，我就想办法打动你娘。 “什么招数都想过了。 “两地分别前，让她记挂我生病，分别时，天天送信提醒。饶是如此，她动心，却看到门第之别，不敢答应：家产万贯照谁看都是优势，于她，不因得到而高兴，却怕遇到灭顶之灾，无法保护我。” 语言低沉处，不觉哽咽，一盏茶入喉，才又缓缓言。 “那时我才彻底明白，我们压根志趣相同：都不在乎世间荣辱，只在乎温存与共。如果我此生一定要建立家庭，只有同她。而后，四处求神拜佛，希望她能嫁给我。 “约定给答案的那天，对视一眼，我们都明白，我们都在赌：我赌她值得投入全部，她赌我能够从一而终。 “而后订婚，每天都去看她，结婚那天像在做梦，即使现在，一切历历在目。” “后来，你外祖母去世，我陪着她，你祖父去世，她陪着我。三年前你玄之哥哥去世，咱家去吊唁，羲之伯伯问我，人生憾事多吗。我回头找你娘，她陪着你郗璿伯母，察觉我望，就看向我。 “说心底话，人生怎会没有憾事呢。但因为有你娘在，好像全都不至于了。” 房内一时沉寂，谢安长出一口气，一盏茶压过千百思虑。 谢瑶安静片刻笑起来：“阿耶这话说来，是叫儿子羡慕么。这么多年下来，你们感情如何，还要阿耶亲口说？” 谢安也乐：“我其实是想说，这种感情难得，强求不来，即便是你父亲我生平所见，感情好到这般也仅我同你娘了。人生很长，日子是自己过，娶什么妻子，过什么日子，你要学会取舍。” 谢瑶笑着摇头：“谨遵父亲教诲。但我才不羡慕，真的。” 入夜回卧房，刘姝在灯前为谢琰缝着荷包，见谢安回来，放下手中活道：“干嘛去了？” 谢安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安静好一会儿，才放开她道：“没什么，同小瑶聊了聊。” 刘姝见他神色担忧，于是道：“小瑶娶妻不急，他为人谦逊，别太担心。” 谢安点头：“万石那边邀约，我去说吧。” 灯歇，相拥而眠，再睁眼被家书叫醒，私兵八百里加急送到。 熹微晨光之下，谢安披着衣服在院中看完，望着宁和天际许久不言。见他这般怅然，刘姝将家书接过，寥寥几字写尽四弟谢万境遇之难：谢万大败，豫州大部沦陷，坐罪废为庶民。 败军之将，莫说前途，不斩首示众已是格外开恩。 可谢万如今掌家，肩负家族荣辱，大哥五子、二哥三子将将入仕，需要提拔；大哥四女待嫁，需要嫁妆筹备；但豫州沦陷，势力失去大半，贬为庶民后，他自己一子一女将来如何，都会是问题。 从信中抬眼，二人对视间，胜过千言。 将妻子拥进怀中，男人许久才轻声问：“小姝，我们成婚二十年，你觉得如何？” 女声沉默片刻，轻快道：“正好无聊，我们回建康看看吧。” 男声笑一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