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
他记得第一次去承恩公的庄子上的时候,是三月乙卯日,恰逢谷雨,弘文馆有两日休沐。于是他与范润一道去了京郊。
一路打听过去,到了承恩公的庄子附近,见到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农耕景象。谷雨,谷得雨而生也,恰是春耕好时候。
天上恰好飘起了绵密的雨,一个老汉坐在柳树下,裤腿袖口挽起,手上腿上皆是没有干透的泥。他们下马问路:“请问承恩公的山庄怎么走?”
老汉抬起眼睛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二人,见两人衣饰简朴,可料子透着不俗,便有些警惕:“你们找承恩公做什么?”
范润道:“我们是华阳公主的友人,特来拜访承恩公。”
老汉又念了念:“华阳公主?”
范润将自己的名帖递上:“我们是华阳公主在弘文馆的同窗。”
那老汉显然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看那名帖,只能品出些非富即贵的味道,良久,他才道:“你们随我来。”
接着领着二人沿着一条黄泥小路,一路往田间行去。
范润和王珩穿着硬底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那老汉回头看了看,嗤笑一声:“宫里来的人,竟不知道脱鞋子。”
王珩家虽然有山庄,却从不务农,自然不知。
他羞红了脸,忙不迭脱了靴子,抱在怀中。
老汉带着两人走到田间,远远的,他们看见田间地头散布着零零星星的农人,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碌。老汉在田埂上冲着那些人吼了一嗓子:“老林头!你外孙女的朋友找你!”
田里躬着的人都直起了身子,目光往他们处来。
承恩公只有一个女儿,大家都知道他的外孙女是谁。
田间的老林头双手抬起蹭了蹭衣摆,中气十足地回吼:“你小子诓我呢?”
老汉拽过范润,力气出奇的大:“你瞧,长安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
范润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只得随着他扯着嗓子喊道:“承恩公!我们是十五娘的朋友!来看你来啦!”
听他叫“十五娘”,承恩公打了个激灵,立刻一边用衣摆搓手一边步履矫健地冲了过来。
承恩公六十左右的年纪,个子高挑,麦色皮肤,撸起来的袖子袒露出一截有力的手臂,来到王珩两人身前,王珩更能瞧见他那与华阳、太子珉相似的眉眼,只是比起他们养尊处优的皮相,多了一份庄稼人的淳朴。
承恩公笑起来:“十五娘的朋友呀?”
王珩范润连忙行礼:“在下王珩王六郎。”
“在下范润范三郎。”
“见过承恩公。”
承恩公摆了摆手:“什么承恩不承恩的,既然是十五娘的朋友,随着她叫我一声阿翁也使得。”
他高兴地伸手拉他们,却发现自己双手沾满泥土后,收了手藏在身后:“十五娘叫你们来?是十五娘有什么事?还是皇后娘娘有什么事?”
王珩连忙摇头,并且主动上前握住了承恩公的手:“十五娘很好,娘娘也很好,只是十五娘一直遗憾没能来见过承恩公,她不便出宫,我俩便替她来看看。”
范润也上前,也热情地拉住他,嘴里像是蜜一样甜:“阿翁,我们还带了笔墨来,要把山庄画给十五娘看呢!”
承恩公闻言,用胳膊肘干净的衣袖擦了擦眼,拽住两人:“站在这里做什么,跟我回去,屋里头坐!”
说着便引着他俩回去。
他的茅草屋距离田地不远。
王珩打量着那简朴的屋子,心中暗道,承恩公贵为皇后生父,竟然只住这么简陋的屋舍么?
承恩公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连忙解释道:“这两日播种,住这儿离着田头近。圣人赏赐了大宅子,在另一处,走过去得小半日。”
一边用水瓢从大缸子里取水,给王珩和范润洗手浣足,一边又念叨着:“十五娘该十五岁了吧?太子殿下也有二十了吧?上次见到太子殿下,他才两岁不到,路都走不稳呢!”
王珩便说:“十五娘和我说,很羡慕太子殿下小时候来过这儿。她听太子殿下说这儿有一株桃树,桃子香甜,可是掖庭不让用,无缘得见。”
承恩公的语调便带上了些失落:“是啊,最初的几年,还想送进宫里想献给娘娘和殿下,可是掖庭觉得它们长得不规整,都给退回来了。”
又问:“你们想去看看那株桃树么?”
两人自然是点头,承恩公立刻引着二人往桃林里去。
此刻半山坡上的桃林已然连成了一片,粉色的花朵像是一团火烧云,风一过,连风都染成粉色。香甜的气息扑鼻而来。
承恩公解释:“以前只有那一株的,后来我又栽了几株,结出来的桃子却还是丑,再种,还是丑桃子,怕是这里的土地不好,怎么也种不出好看规整的。”
王珩却赞叹道:“可是桃花却很漂亮,十五娘若是能来,想必是极喜爱的。”
范润也上前补充:“上林苑可没有那么漂亮的桃林!”
承恩公憨厚地笑了笑,被他们俩夸的有些不好意思,领着他们走到一株最粗的桃树前:“这是皇后娘娘册封太子妃那一年种的。”
那桃树亭亭如盖,桃枝茁壮,桃花满枝,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嫩绿色树叶,茂密繁盛,一看便知道承恩公将它照料的很好。
承恩公又说:“太子殿下小时候也喜欢这个。他就来过一次,那次去田里,他腿上吸了个水蛭,他倒是不怕,笑嘻嘻的,娘娘宫里的大长秋却慌得不行,哎呀……那场面!”
他叹了口气,或许在想,早知道便不叫太子下地了,从那以后,太子和皇后便再也不被允许来庄子上了。
王珩家里也出过承恩公,当年王太后在时,琅琊王氏豪贵雄盛,王太后的三位姐姐与母亲得封国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父亲再赠为太尉、齐国公,各兄弟分别位列九卿,他在琅琊时,闻听这些过往,也不免咋舌。
然而如今的承恩公,却住在京郊农庄,连女儿的面也近二十年未见。
他连忙从身后包袱中掏出一幅画卷,打开来给承恩公:“这是晚辈为十五娘做的画像。”
承恩公接过来,画中女郎身穿红色窄袖骑服,乘一匹白色神骏,于马背上弯弓,正是秋狝景象。
瞧着马背上少女熟悉的眉眼,他的眼中再次湿润,粗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