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弟弟应该见到灵遥了吧?能否不受阻挠,替自己对她送上几句安慰鼓励?曹恂深夜推窗面向西方,为自己懦弱地留在沙州而惭愧。沉郁许久,他的心绪才由爱人、亲人转向前些天的一件事。
那日士兵押来一个年轻的突厥奸细,奸细的辩解颇为特殊,直爽地声称为大哥重症的孩子求医问药。曹恂进一步问出,大哥是突厥大王子麾下地位不低的军官,便放“奸细”回去,让他告知大哥可以送孩子来沙州,自己将安排名医诊治。他特意说大哥无须拿任何东西作交换,尽管要求其出卖突厥更好,但他认为收服人心比讨价还价更有益。
不久,从突厥来的商队捎话给他:大哥愿把孩子送来医病,并向他表示感谢。他回信随时欢迎之后,尚未收到回音。是否再去信询问呢?他关心那孩子就像关心当年的弟弟。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灵遥近乎忘却赶路逃亡、默铎追近的危险,以及穿透棉衣的寒冷,专注地守候女孩。多年前那个重病的男孩,也曾使她如此挂怀……她摇摇头驱走记忆。
女孩服药后并无明显变化,有几次眉头微动,似乎仍显痛苦。年轻男子立刻举刀对准灵遥:“你逃不了!”“不许怪她。”大哥阻止他。她不为惊动,依然安静注视。
就在大家已不抱奢望时,女孩嘴唇忽然抖了几下,嘴型辨出在念“娘”,同时眼睛张开一条缝,药丸见效了!“万儿”络腮胡男人顿时哭得像孩子一样。“你是我们的恩人呐。”女人没忘陪着他们的灵遥。年轻人率直地向她认错:“我错怪你了,请受我一拜。”
灵遥避过他下拜,欣喜复又严肃:“药力维持时间有限,还须尽快找医生。”“嗐,自她生下来就没断过看病!我们全家落到如今地步也是因为看病……”男子看向女儿,女孩又合上眼,状态舒展多了。
他诚恳道:“多有得罪,你的马这就还你。在下名叫乌狄,有需要帮忙的我绝不推辞。”“算我一个。我叫阿列,听你吩咐!”年轻人热情地说。
“要紧的是孩子。”她不求回报:“我先走了,只求你们一件事,若遇突厥人问起我,就当没见过我。”“不瞒你了,我们是逃出来的,所以错认你是大王子的人。”乌狄和她这才消除误会,原来都是突厥“逃犯”。
乌狄的妻子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米汤,一碗递给她“冻了一晚上,哪能说走就走”,一碗喂给女儿补充体力。乌狄坦言:“我本为大王子效劳,功劳苦劳立过一些。结果被诬陷串通沙州,不但老婆女儿受苦,还连累了弟兄们。”“大哥最疼家人,对我们也讲义气,不管生死我们情愿追随大哥。”阿列充满敬佩。
她听他们道出更多情由:虽然女儿生来多病,可乌狄对妻女百般爱护,为了照看女儿宁可不打仗争功,上次入侵沙州他便未随军,已惹大王子不满。他为女儿四处寻医,看遍了突厥但是病情日下,无助之下让阿列赴沙州寻医,有幸遇到好心的曹公子伸出援手。
她吃了一惊,他们居然与曹恂有交集,两人的距离很远、却又很近。乌狄送女医病的计划遭人揭发,大王子大怒要杀了他,他被迫带家人和一众弟兄逃难,向东的路被堵截只得往西逃,受此刺激女儿昏迷不醒,昨晚他们夫妻以为女儿肯定救不活了……叙完经历,乌狄问她:“你打算到哪儿去?”“西域吧……”她没想好。
“太巧了,我们也去西域,沙州太远,先就近给万儿找个医生。”乌狄高兴地拍她肩膀,大概把她也视作小兄弟:“不嫌弃的话,和我们一起走!”有伴总比一个人安全,况且他们同是逃犯,她立即答应。
乌狄很快动身,由他亲自驾驶妻女所乘的马车,灵遥和阿列等十来个弟兄骑马护在四周。乌狄一面指挥大伙观望防守,保持应战状态;一面抽空问妻子万儿的状况,尽量驾驶得平稳。
比起独行的单调,小伙子们有说有笑,阿列问灵遥:“你哪里触犯三王子啦?我觉得三王子是不错的人呢。”“呃……”她不好说出原由。“那些人都一样,没一个好人。”乌狄哼道。
休息时,乌狄的妻子推开车门,为女儿指灵遥:“这是你的恩人,你要记住。”万儿长得很秀气,精神略好一点了,微弱地说:“谢谢您。”“是万儿很坚强。”灵遥夸她:“爹娘这么爱你,以后你要更坚强。”
“一定的。”万儿头歪在娘的怀里,乌狄开心大笑。灵遥羡慕他们一家,困境中依然美满有爱。小姑娘很懂事,总是挂着笑,从不说难受。
行路两日,他们到达一座颇具规模的西域城镇,车来人往相当兴旺,然而鲜有汉人面孔,语言也不甚相通。这里由当地人统治,同时受到突厥牵制。几人分别打听医术好的大夫,灵遥听人道城南有间药铺,既开西域药方也开中原药方,于是一路问询到药铺门外。
药铺里,有名男子流利地用当地语言为人介绍药方。她没有打扰等在门口,男子的声调越听越令她生疑,仿佛重温沙州书院的朗朗读书声,不禁小声自语:“宋子攸?”
男子正脸扭向她,脸颊有道晃眼的疤痕。是失踪多年的同桌宋子攸不假,可是怎么毁了容?刀疤抽搐一下,他的反应不及她惊讶,换作汉话:“咦?阴灵遥?”“你还在……真好!”她有点结巴,人们都以为他死在戈壁里了:“不回沙州吗?”
“我已死过一回了。”他说出她想的。令狐老夫子、瑾姬,她瞬间忆起逝去的人,以及曹怿对瑾姬的轻浮……沙州是他的伤心地,她开心不起来。他送走病人,看着她的突厥装束说:“听说你和亲突厥了。”
“嘘”真是坏事传千里。她悄声说:“此事话长,帮我看个病人吧。”不愧旧相识,他问都没问就跟她出门。虽不再有当年的书呆子气,但她很难适应他文弱的面貌被伤疤破坏,言而又止:“这道疤……”“卖我做奴隶的人贩子砍的。”他一句带过,包含多少磨难。
“现在……好一些了吗?”她怕说错话。“到这儿一年多了,用上了跟老师学的医书。”她斜看他的伤疤,难以对他提起过往,因为逃不开自己和曹恂、他与瑾姬。
乌狄把女儿藏在城角人少的客栈里,看到宋子攸十分戒防。“我们认识,也是凑巧相遇。”她简短介绍。宋子攸径直走向万儿,把脉问诊一番,谨慎地说:“这种积弱之症,适宜在中原长期服药调养,以西域之法医治,效力有限。”
乌狄拍腿无话,对妻女满面愧色,无法给女儿创造最好的条件。“这里很好,我哪也不去。”万儿不愿让爹爹冒险。“不行,爹爹拼死也要送你去沙州医病。”乌狄坚决说道,阿列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