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首
解归听她问起，半点不意外，翩翩有礼地给她倒了一杯茶：“喻姑娘，坐下说。陛下册封的圣旨已经在御书房压着了，只是尚未放下去，内阁中首辅大人已经应允此事。”
喻观澜冷笑一声：“无功不受禄。我怎敢受这么大的恩惠？还望解少卿告知陛下，观澜无德无能，更不敢受陛下恩惠，请陛下收回成命。”
“止水谦让了。”解少卿笑得温和，“你有没有功劳，陛下心中最是清楚。”
喻观澜又是一声冷笑，也不接解少卿的茶。李元策这突如其来的恩赏，她实在是不敢受，谁知背后有没有火坑等着她跳？她抱着胸，面无表情：“陛下圣明，心里有一本折子，功过记得清清楚楚。”
解归叹息一声，把茶盏放在桌上，一撩衣袍入座：“你何必这样挂怀？陛下也都同我说了，大豫行军如此之顺利，少不了你的功劳。于情于理，这个国公并不算错。”
“不必了。”喻观澜语含讥讽，“于理，我并无任何贡献于大军，硬要扯，只能算是跟褚公子的一些交情，说动了他捐钱罢了。于情，那更是没有，我怎敢与陛下有情分？何况我一介女流，受封并无前例。”
解归笑意盈盈：“喻姑娘不必妄自菲薄。”
喻观澜不语。
她实在是对李元策没有什么好感。有功她认，封赏却是半分也不想要，何况还是一出手就是国公的封赏。世人一生为加官进爵，能至三品者都寥寥无几，遑论封侯拜相？
解少卿盯了她片刻，叹道：“也罢，你若不愿，我便请圣上收回成命。只此次出使北燕，喻姑娘得了圣上之命跟来，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身份。”
喻观澜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朝解少卿颔首：“那便多谢解少卿替我转告陛下了。另外替我告诉陛下一声，请他放心，他不算计我，我便不会算计他。”
解归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见他点头，喻观澜才扬长而去。李元策曾告诉他，使臣团中其他人都不要信，唯独可以信主使解少卿，有事告诉解少卿，回京时他自会转告。
回了屋子，喻观澜刚喝了一大杯水，就听门口被人敲了敲，紧接着传来个温软的少年音：“是昭国公吗？我是阿祥，有事求见。”
方才那个地位极高的大豫少年？
“进来吧。”
阿祥小心地推开门，先是探头看了眼，方才进来，转身把门关上。还不等喻观澜开口问他所来是为何事，阿祥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喻观澜眯了眯眼：“阿祥公子？”
阿祥眼中蓄满了泪水，轻轻抽泣，瞧着我见犹怜。他伏首在地，哽咽道：“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你们了。我、我是大豫人，我家在几年前被北燕灭门……我那时才刚刚十岁，被他们掳去做、做了奴隶。”
喻观澜能清晰地看见阿祥瘦弱的脊背正在轻轻颤抖。她并未出声，只是静静听着阿祥叙述。
阿祥抽泣了几声，膝行几步，抬起头道：“那真不是、不是人过得日子。我姐姐，我姐姐跟娘，叫他们、他们充做了军妓，□□致死……我那时候还太小，太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拖走，却什么都做不了，连解开镣铐，都做不到。”
喻观澜垂眸注视着阿祥的双眼。她见过太多太多对北燕人充满恨意的眼睛，眼中的爱恨是最无法作假的，而阿祥眼中的恨意，比那些士兵的恨意更浓，叫人一看，便心中一悸。
“后来我渐渐长大，做些苦力活。”阿祥双手握成了拳头，眼中盈满了恨意，似是想把那些北燕人全部杀个干净，“他们用皮鞭抽我，抽跟我一样的奴隶。你永远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在北燕，就连身为北燕人的奴隶，都可以随意欺辱身为大豫人的奴隶。我被他们打骂，抢走一天不多的粮食。”
“后来北燕乱了，大王死了，元蒙也死了。公主趁乱起兵，杀出了一片天地，我就又成了公主的奴隶。”阿祥指着自己这张脸，“我的脸讨了公主的欢心，后来成了公主的……面首，慢慢让公主放下了戒心，换得了如今的地位。”
阿祥语气里带了哀求：“我虽被人伺候侍奉，但人人都看不起我，我的同胞，还是在忍受着这群北燕人惨无人道的欺辱！”他连连磕头，似是怕额头的伤引人注目，每次磕下去时都用手背阻挡，“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个懦夫，连替自己家人报仇都做不到。但我想求求您，再加一个条件，让所有大豫的俘虏都回到家乡去吧。”
见喻观澜丝毫不为之动容，阿祥咬了咬牙，以额头碰地，长跪不起：“求您了。我不敢奢求再回故土，也无颜去见我惨死的家人……他们或许也不想看见这样的我。但那些人，那些饱受欺凌，饱受着惨无人道虐待的奴隶们，是一个家的母亲妻子女儿，是某些人的儿子，兄弟，父亲。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不应该……”
阿祥声音哽咽，“不应该被如此对待。大豫已经立了起来，我想公主不会拒绝这个要求的。不会的。少几个大豫人的奴隶对他们而言没有影响。我知道你官职最高，是他们的老大，能不能，能不能加这么个小小的要求？”
喻观澜却没有答应阿祥，反问道：“你家里是怎么被北燕人掳走的？哪一年？”
阿祥一怔，然后道：“约摸是陛下刚刚即位那会儿。先帝崩逝，陛下年幼，京城那边乱得很，没人顾得上咱们。北燕人来烧杀抢掠，抢走了我们存的粮食，我爹被他们杀了，我哥哥也被他们杀了。我、我娘、我姐，被他们带回了北燕。”
阿祥说到这里忽的停顿许久，才继续道：“我已经……记不清大豫的风土了。”
“你们过得真这样苦？”喻观澜问。
阿祥听到这话凄然一笑：“你说你恨不恨北燕人？大豫恨不恨北燕人？怕是恨不得挫骨扬灰罢。北燕也是同样的，对他们来说，大豫也杀了不少北燕的人马，怎么会不恨呢？怎么会过得好呢？”
喻观澜听后点了点头：“那你本名叫什么？”
阿祥没有回答。
不知过去多久，才听阿祥用很轻很轻，似落叶落入泥土中的声音说：“我本名吉祥，我哥哥叫平安，我姐姐叫如意。本姓叶。”
吉祥，平安，如意，只不过是希望儿女一生顺遂，平安喜乐罢了。她挥挥手：“你走吧，我知道了。我会考虑此事。”
阿祥再次叩首，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裳上沾上的灰尘，临出门前又向喻观澜深深鞠躬：“多谢。他们只是想回到故土，哪怕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