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潞州，卫常坐于军帐之中，看随着一封封信报而在沙盘上立起来的青色旗帜，面色阴沉。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于涵中一带可谓是威名远扬，然而他本人却无法开怀。
有些事未曾察觉之时尚还不显，而一旦露了端倪，起了疑心，有些东西便再回不到当初那般心境，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猜疑。
“你看啊，刘先生，”卫将椅子拖到沙盘前，微微弓了背，几乎是以平视窥探的角度来打量那些插在山峦河谷以及平原上越来越密集的青色旗帜，“从朕察觉不对开始，一直到如今，打了朕的旗帜是越来越多，来信欲投效与朕的人，也与日俱增……朕也不是没有试着用过他们，但结果呢，顺其意者行其事，不顺其意者，视若罔闻……朕是丝毫使唤不动他手底下的人。”
“……我靖州兵才不过八千，如今招募来的，也不过有两万许握在朕手里，但朕氅下兵卒，如今放在潞州的便有四五万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先生，朕如今是不分昼夜、醒不能寐啊。”
世人皆道，他卫常如今于涵中一带如日中天，打下来的地界越来越大、手底下的人马也越来越多，而谁又能知晓自己心底的那一份惶惑？
开弓没有回头箭，而待长安昭仁太后请出先帝遗留下的那道密旨之后，他便被彻底打上了忤逆不孝的印记——这也是事实。
至后来有人不遗余力地为他造势，为他清洗名声，而后更是闹出什么真假遗诏、真龙伪龙的说法，一步步将他推到了世人的眼前，而后……起台架秧子，将他一步步架到这世间最高处，甚至连最高处可能都到不了，便要被人抽了身下的高架子，狠狠从高空砸下。
——爬得越高，倒台时，便砸得越狠！
如今的他带着几千真正的靖州兵，一直便驻扎于此处，不曾再挪动过大帐一步，而后便是撒出去了大批的斥候暗探，一步步按着收集来的消息，做成了面前这么一个沙盘。
那插着青色旗子的，便都是打了他卫常的旗号，他却从不曾听说过的队伍。
——犹如一场梦，梦醒了，才发现，自己独坐于大帐之中。
百里之外厮杀得炽热的两方人马，一个挂着靖州兵的旗，一个挂着当地驻军的旗。
而他身为主帅，身为开元帝，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原来他氅下、原来百里之外，他还有这么一支队伍，正在攻打常州。
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有什么东西，是早已失控了，而他却不曾察觉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
卫常眼神骤然锐利，手里一直握着的剑柄被他一把抽出，下方开了刃的长剑带着嗜血的血槽闪出一道寒光，自下而上斜着劈过，堪堪自那位赵先生面上划过。
虽未中，但刘先生为着躲避劈砍而来的利刃，不得不错步拧腰翻身而退，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待其站稳，便见卫常已经自椅子上起身，长剑出鞘，看着他冷笑：“果然，先生虽以文人模样示众，身上到底还是有几分底子。”
一个人下意识的反应，最易暴露本真，尤其是这等危急的生死之时。
“……耍朕，好玩么？”卫常手中长剑硬生生被他使出了刀一般的感觉，劈、砍、挑、刺种种种种带着种刀的霸道与狠辣，“孤是不是还要说，谢谢先生陪着本王玩这么一场过家家？”
一时间，也顾不上他那几十年间换着用顺口了的自称，被愚弄的羞恼，被背叛的惊怒，被逼到绝路的不甘心以及欲要拉人垫背的愤怒与癫狂，冲昏了他的大脑——他已经清醒过了，如今，便不必再强自要求自己冷静。
二人一个追，一个躲，躲不掉了便抄起身边随意什么家伙便砸过去，身手是比不过，但到底帐子里空间狭小，又兼着东西繁多，多少能借着躲避一二，于是二人就这么霹雳乓啷的在帐子里打了起来。
帐外，一众侍卫面无表情地立着，恍若木偶一般什么都听不到，便依旧这么静静守着。
帐内，一片狼藉中卫常一剑砍在刘先生的肩膀上，而后一脚将其踹倒，长剑横过，便这么贴近了刘先生的脖颈：“说说看，刘先生，你到底是谁……又是为谁办事的？”
被人用脚压在地上，长剑锐利的刃口贴着刘先生的皮肉划开一道伤痕，疼的刘先生闷哼一声，而后很快便举着手做了投降的姿势：“我说，我说……”
他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近乎匍匐在地的喃喃：“我说，我是……”
卫常目光微沉，为着听清这人所说，不由微微倾身，朝着他贴近了几分。
“我是长安来的……”话音未落，便见这刘先生拼着肩颈上的伤口更重上几分的代价，也要强行翻身，硬生生将藏在怀里的那柄匕首扎进了卫常的胸膛，而后狠狠剜了一圈，“阎王爷。阎王教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红色的血液喷薄而出，首当其冲的便是刘先生，那喷溅出来的血液黏在他的发梢上，染红了他的脸，而后顺着衣服开始往下滴答，被羊绒毯子，那一向高高在上的男人却是喉中赫赫几声，喷出喉中最基本一口血液后，便就这这么个姿势，缓缓倒地。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了几下，最后到底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而被压在尸体下面的刘先生，却是躺倒在大帐内的地垫上，缓缓将覆倒在身前的卫常自自己身上扒拉下去。
躺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刘先生摸了摸卡在自己肩膀骨子上的那柄长剑，面无表情地将其抽了出来，也不在意肩膀上再次撕裂皮肉的伤口。
他朝着帐外高声唤了一句，紧接着，那本该守在大帐外小首领打扮的人便进去了，眼瞅着卫信还躺在地上，身下已经摊了一片血液也跟眼盲似的，连管都不曾管上一管，只是无声将刘先生扶起，而后自怀里掏出了个玉葫芦来：“这是上好金疮药，大人且忍一忍。”
说着，拔去了那葫芦嘴上的布堵子，扯了刘大人的衣裳，为其上药止血。
而待一切都已然收拾齐整，连带着刘先生肩膀上的伤口也已然被包好，那小将领问道：“如今之计，咱们该怎么办？”
包扎好，又重新扯好衣裳之后，除却身上洗不去的血迹，再看不出方才这帐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刘先生依旧是那么个淡定儒雅的模样：“戏都已经唱到这个地步了……自该，是接着把这场戏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