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古怪
陆定鹤说要送赵婧贞回去,她并不拒绝。
这条路仿佛走过许多次。
明明从侯府搬出来也不过几日而已,她跟陆定鹤的重逢相识亦然,却好像认识了几十年一般。
没由来的,赵婧贞反而更欣赏这样的陆定鹤,而不是那等被高高摆在神台之上的清雅郎君。
他一直不开口,赵婧贞走在他身旁,看他替自己提灯照亮来时路。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白皙,他常年生病,肤色中的白总染上三分病态,是无血色的惨白,可就是让人觉得很坚定,很……安全。
走出去约有一射之地,赵婧贞又问了他一次:“表哥对刘宝珍做了什么?”
她非要问,陆定鹤驻足停下,回头看她。
八角宫灯提在手上,在二人之间隔出距离,烛光摇曳,她身上月白裙衫被点映出星星点点的灿烂。
而陆定鹤的眼底,一如繁星闪耀,摇曳出星河璀璨。
赵婧贞一时竟分不清那是烛光,还是他的眸光闪动。
她先退缩,往后挪了小半步,悄悄别开眼:“我看得出来,她很怕你。”
她自顾自的说,其实喉咙发紧,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紧张什么:“我刚到门口那会儿听见表哥说让她写什么悔过书,还要刘家赔付银钱给我,银子那些她是不看在眼里的,但悔过书嘛——她若不是怕了,方才就会歇斯底里闹起来的。”
“看来表妹果然了解她。”陆定鹤眼尖的瞥见小姑娘耳朵上的红晕,他只装作没看见而已,“也不算吓唬了她。下午你睡着的时候我出了趟门,约她吃茶,刘娘子……没什么骨气。
她投案大概是真正认识到自己错了吧,有心悔改,既然都投案了,写个悔过书,帮表妹正了名声,不是应该的?”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真是刘宝珍应当应分似的。
赵婧贞嘟囔了两句什么话,因声音实在太低,他没听真切,于是问她:“说什么呢?”
“舅母很担心你的身体。”
她到底没把呢喃的几句说给他听,偏头再迎上他目光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定鹤啧声:“见个人,说几句话,就能一病不起?”
他眼底的星光并没碎开,可赵婧贞就是觉得不如刚刚耀眼,甚至能看出一丝无趣。
是陆定鹤对周遭一切在某一个瞬间全都失失了兴致之后余下的破碎。
赵婧贞心口颤了颤:“那倒不是。我知表哥大概不喜欢这样子——阿娘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样叮嘱阿兄。彼时我年纪还小,阿兄却已经随阿耶征战四方,表哥知道的,那些年天下动荡,四方诸侯作乱,外又有戎狄虎视眈眈,战火纷纭,阿兄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才六岁,真是什么也不懂。
就依稀记得,那会儿阿兄身穿铠甲,跟着阿耶点将出征,阿娘不放心他,拉着他絮叨了好些话,我却只觉得阿兄真威风。
等阿兄走后,阿娘红着眼睛偷偷地抹眼泪,我还是不懂,笑的没心没肺。”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说,陆定鹤本来心情差了些,可听她念叨这些似乎毫不相干的话,竟真的耐着性子听了进去,还想听她说的更多些。
偏偏她收了声,于是他问:“然后呢?姑母没有教训你?”
“阿娘才舍不得呢!”赵婧贞语气骄傲,“阿娘最疼我了。”
可是说完她自己也怔了一瞬,把那点难过偷偷藏好:“等到阿兄凯旋,正赶上年下,临安府的年节是很热闹的,阿兄带着我上街看杂耍,逛累了就找个小茶馆上二楼吃茶,我跟他说阿娘没出息,偷偷掉眼泪,我的阿兄是少年将军,是个大英雄,往来征战,肯定无往不利,阿娘真是杞人忧天!
但阿兄揉着我,替我扶正辫子上有些歪掉的红绳,同我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不该这样说阿娘。
倘或有一天我要离开家,阿娘也是放心不下的,更别说他是上战场,那么凶险,就算晓得他有本事,也总是不会放心。”
“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倒叫你说了这么一箩筐的话。”
陆定鹤又笑了:“我跟表哥,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婧贞没能察觉出他话中深意,仍然劝他,“表哥不想总被人提醒身子骨弱,撑不住事儿,是因为表哥有才干本领,却因为一身病症到了如今这年纪还是只能做富贵闲人,但表哥也不该不高兴呀。”
她尾音娇俏的上扬:“天底下最心疼表哥的,就是舅母了。”
陆定鹤笑而不语。
赵婧贞因没得到他的回应,皱了下眉:“我说的不对吗?反正爷娘阿兄还在时,我一向都知道,最心疼我的就是他们!旁人嘴上说的再好听,永远也比不过我的父兄与阿娘的!”
“你说得对,天下最疼孩子的永远是爷娘。”
但他眼底溢出的漫不经心,分明就口是心非,根本不认可这话。
赵婧贞隐隐觉得不对。
他是卫国公府最受宠的孩子,一则是嫡长,二则身体弱,为着这缘故,连宫中贵人都格外高看他一些。
据赵婧贞所知道,当初官家第一次见陆定鹤,只是一眼,就很喜欢他,又过了半年,正好是元嘉皇贵妃忌日,官家金口一开,就让他做了皇贵妃的养子,说是皇贵妃在生时就身子骨弱些,他倒很像那时候的皇贵妃,倒盼着皇贵妃在天有灵能庇佑他一些,保着他身体康健,平安长大。
说来荒谬,皇贵妃薨逝虽早,但也留有亲骨肉在世,但陆定鹤其实真的命好,官家让他做皇贵妃养子,五皇子竟然也没说什么,真就跟陆定鹤处的亲兄弟一样。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怎么陆定鹤却像是把母慈子孝这样的话当……笑话一样?
赵婧贞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也许想多了。
陆定鹤再没接她那些话,眼看着送了人到小院门口,把手中灯笼往她面前一送:“我做事有分寸,表妹要是怕阿娘为我焦心忧虑,与其总想着来规劝我,不妨多陪一陪阿娘,早些安置,这些不是表妹该多费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