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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
我心中震悚恐慌至极,只道不能殒身于此,再回神时,长剑已将羊舌盖胸膛洞穿。
凝聚了大乘期修士全部威势的一击,结结实实,应在他身上。
“阿菱……”
我听见佴释之在唤我。
羊舌盖的魂魄开始逸散。胸口的大洞空空荡荡,并无一丝血迹。他死了。
我却不能明白。我灵台动荡,迷惑不已。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躲?
他方才分明已有大乘修为——哪怕是凭借邪术——他分明可以躲。
我不想杀他的。他是佴释之的师尊,我怎么能杀他?
我已经忍了那么多次。
我本来,只想阻止他。
我只是不想死。可他,他为什么任我杀去?
“阿菱?”
“阿菱?”
佴释之又在唤我了。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强逼着自己回过头去,四下砖石碎裂,花木摧折,曾经漫院春色,转眼间尽付断壁残垣。佴释之立在其中,果然面色苍白。
我头痛欲裂,额上涔涔一层冷汗。
羊舌盖死了,被他召来的女弟子也已气绝倒地。这附近,可还埋伏着他的同谋?那敌友不明的星机阁阁主,又是否会因此发难?
佴释之来牵我的手,他说,“阿菱,我……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
我失魂落魄,看着他匆匆收敛了羊舌盖的尸骨,复又把我牵住。
这一次,他的手,终于也不似从前暖了。
逃也似的离开小院后,佴释之驭风驾云,携着我往东南一座大城暂避。如此躲了三四个月,并不见其他追兵。
可我仍然不安。
羊舌盖生夺风月宝鉴,是要以此举引来天雷——燕初之事并非秘辛,他知道也不为怪。但他怎么会笃信,引来的这场天雷,一定能波及我?
连我也不过是在心中揣度,他怎么就能料定?
是谁告诉他?
谁让他知道这底细?
——个中内情,只能来自事中之人。
合欢宗。合欢宗。那新宗主果真杀招凌厉。
我底心惶惶,不可终日。
只身与一宗相争,虽然艰险,却并非全无先例。穷尽浑身解数,也便罢了。可若这宗门挟持了天道,以泱泱之众、规则之力,一齐倾轧而下,我又能挣扎几时?
天哉,天哉,巍巍高天。
一个人,要如何与天斗?
【九十三】
我终究无颜面对佴释之。
一个愁云惨淡的深秋,我于寅夜长睁双眼,待枕侧之人终于睡熟,即翻身下床,挑开珠帘,轻轻向外行去。
无声无息挪步外间,满室皆暗,独熏炉间一丸定神香仍燃着幽幽的红。
好东西。无怪乎从前妖女们人口皆赞。
我定了定神,翻手按灭那迷药,正欲依计速去,方抬脚,又生出几分不忍。
想我与他识于微末,同担风雨,自是数百年爱侣,眷眷难离。不想世事逼迫,天意弄人,纵然使尽解数,到头却仍有势必割舍的一日。
难离。
难离。
心上之人在侧,要撒手,如何甘心?
可即便揭过弑师之事不提,想如今虎狼环伺,再纠葛,只怕又将他拖入险地。
罢了。
垂着眼拉开房门,挨出数步,我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自然是望不到的。
只隔一面紧锁的寒窗,佴释之沉沉睡着。他无知无觉。
我长长地、失望地叹出一口气,回了头不再看,一咬牙,闯进淅淅沥沥冷雨。
我以为,那便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
然而,并不。
月余。一家酒楼外,我推窗,远远撞见他身影。
是巧合?
我仓皇退开两步,匆匆离去。
可我躲不开他。无论我走得多远,佴释之总能在三月之内寻至。
我心里渐渐有些明白。
最后一次,我当着他的面,当着他消瘦面庞和满衫尘土,取出那条始终鲜艳的同心结。
佴释之目光中逐渐透出凄楚和祈求。他说,“阿菱,不要。”
我对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当年那个从容文雅的小道士,我怎么就把他牵累到如此境地呢。
许久,我慢慢地摇了摇头。
佴释之,就此撒手吧。
说这话时,我几乎不敢看他,余光里,只觉他面上似乎僵了一瞬。
我疑心那是看错,再瞧时,佴释之仍是笑着,语调也轻柔,像作惯了此等模样,再没有旁的姿态。唯独那双漆黑眸子无从伪饰,逐渐渗漏出一些冰冷的东西。
他轻轻道。
——若我说不呢?
佴释之,你一生推演命数,怎么会不清楚,如今情势,那里容许你我说不?
一个铁心两断,一个执意痴缠,两相争持不下,只得打了一场。
我已是大乘期修为,远超佴释之几个境界,他不是我的对手。
——多荒谬。无数次二人并肩退敌,彼时岂会料到,有一日我竟会对他出手。
三招两式,草草了结战局,我再不能直视他双眸,转身狼狈离去。
红线已断。他当再寻不到我了。